磨礪以須 問天下頭顱幾許
及鋒而試 看老夫手段如何
據說這是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替一個理髮匠開張做生意時所擬的一副對聯。不知這傳言是否屬實,但對聯讀來豪氣逼人,也多少反映了翼王的性格。
不過,這也可能是後來的好事之徒替翼王開的一點玩笑。試想,理發工作微不足道,而此聯殺氣騰騰,令人望而生畏。這樣的對聯掛在新開張的理髮店門外,怎還可以有生意的?
我是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連剃刀也不敢拿,當然更不敢「問天下頭顱幾許」了。但不知怎的,經不起《壹週刊》及讀者的邀請,要我重施爬格子的故技,我拿起筆,望著稿紙,就感到筆端有點像武俠小說中所說的一陽指那樣,運起功來「嗤」然有聲,威不可擋。
這種感受是書生的自我矛盾。在一方面他覺得弱不禁風,在另一方面他覺得有千鈞之力,似乎可以一筆而定天下!有這樣「雙重性格」的書生,應該是屈指難算的。
此外,極端的例子也是有的。昔日王勃說自己「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實在是把自己小看了。王前輩當年少不更事,顯然沒有聽過「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或者沒有想到那方面去。
另一個相反的極端例子,是毛潤之。他寫道:「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事實上,老毛當年,點只「糞土當年萬戶侯」咁簡單?他不僅「問天下頭顱幾許」,而且不折不扣地把天下頭顱「及鋒而試」了!翼王筆下的理髮匠望塵莫及也。
我沒有王勃或毛潤之的才華。然而,作為一個書生,我一向掉臂獨行,不喜歡像王前輩那樣,「叫生叫死」的。我也不滯於物,胸襟自覺比老毛的廣闊得多。讀書人,怎可以因為有人不同意己見而「殺、殺、殺」的?
可能是性格使然吧。我欣賞的是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蘇東坡的「一蓑煙雨任平生」,或甚至辛棄疾的「恨古人不見吾狂耳」!這樣的招數,其妙無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誰可以難倒我,也沒有誰會因為我的存在而寢食不安,過癮之至也。生命與學問是應該這樣處理的吧。
既然要在這裡再次「表演」一下「一陽指」的「功力」,我與舒巷城商量了好一陣後,就決定以《挑燈集》作為這專欄的名目。夜闌人靜時,對著孤燈下筆,什麼也可以想,什麼也可以不想,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是我的慣例,一樂也。我沒有豪情去「問天下頭顱幾許」,也沒有閒情逸致去「糞土當年萬戶侯」。另一方面,我不認為自己只有「三尺微命」,或什麼「無路請纓」。支持我的讀者及朋友,數之不盡。這樣的支持,使「一介書生」感到是「天之驕子」。
欄中的「挑燈」,可不是白居易所說的「孤燈挑盡未成眠」。生當今日,以爬格子而賺稿費的人來說,「未成眠」是一個大忌。我的習慣是,在孤燈之下運起米芾的書法,風捲殘雲,滔滔不絕,數著稿紙的頁數,一數夠了,就「三扒兩撥」地收筆,找周公去也。
是的,白居易的「孤燈挑盡」或李商隱的「蠟炬成灰」都不合我心。我寫《挑燈集》的意思,是近於辛棄疾的《破陣子》之意:「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我想,在學術上混了這麼多年,「挑燈看劍」之後而來一下「沙場秋點兵」,也是好的。
但該絕妙好詞的下半闋所寫的「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云云,我卻用不著了。雖自覺有「一陽指」的「功力」,但還是不敢為改造天下而用之。
至於辛前賢詞中的最後一句:「可憐白髮生」,雖非我所願,但還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