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月十七日至二月六日之間,我在《信報》發表了三篇關於外匯及價格管制的文章,而其中我最重視的是外匯管制。這些文章都不容易看,但讀者的反應卻很熱烈。從一國二幣(人民幣與外匯券)起,我談及二幣二價(是同價),二幣一價(是價格分歧)及一幣二率(人民幣有官價及黑市兩種匯率)。這些「一、二」,「二、二」,「二、一」的混淆,連我自己也要一心二用才能分清楚。
香港商人的鬥志令人佩服。在目前的四種貨幣(二幣加港元及美金)及有各種管制的情況中,他們還是前仆後繼地跟大陸做生意。別的姑且不談,單是因為混亂而引起的交易費用,就足以建造成千上萬的工廠。在這混亂的情況中,我們也看到不少有趣的現象。例如跟大陸做生意,賺到人民幣,怎麼辦?其中一個辦法,就是在國內購貨,運到香港廉價出售。這使一向跟大陸做生意的「正規」商人,束手無策。又例如某些在經濟特區的餐廳,將食品及服務分級,付外匯券及港幣的得到優待——當然,有地位的幹部付人民幣也可得到優待。
關於中國因外匯管制及一國二幣所引起的各種問題,任何稍有觀察力的經濟學者都可寫上幾十篇文章。但這些只是中國前途問題的一部分,若繼續寫下去,我這一系列文章就變得無限期了。所以到了二月十四日,我就轉了話題,發表了我在去年底已起了腹稿的《沒有兄弟姊妺的社會》。但到了二月十九日,兩位商界知名人士跟我一起進午餐,他們問及中國一幣二率的困擾及解救的辦法。我當時作了很簡陋的分析,但因為問題對中國的經濟發展重要,我就答應了他們在這方面再多寫一篇。
回答讀者的問題
從去年八月至今天,人民幣的黑市匯率由每百元港幣兌四十五元人民幣下降至每百元兌八十五元——僅六個月,貶值幾達一倍!美元在國際上的強勁是因素之一,但人民幣的貨幣增長可能還是主因。我在手頭上沒有可靠的人民幣供應量數據,所以對它近來的急速貶值,難作有份量的解釋。至於其它的問題,我倒可以肯定地作答。且讓我試綜合朋友及讀者們的疑問,以問答的方式解答如下——
問:人民幣的官價與黑市匯率差距,只是一至二倍之間,比起蘇聯及東歐等國家的三至五倍,相形見絀,但為什麼蘇聯及東歐國家的一幣二率少人注目,而中國的卻成大新聞呢?
答:蘇聯及東歐仍是閉關自守,而中國正在推行開放政策。經濟開放有了苗頭,國內國外的人就為了謀私利而生產,為私利而合作,也為私利而貿易。匯率的不同,對營利上的得失有決定性;高明的投資或貿易,可能因匯率的差距而得不償失。雖然外商可用外幣為議價單位,但成交雙方各用各的匯率計算;今日算得準,難保明日不會一敗塗地。換言之,經濟開放,外人的貿易及到國內投資增加,成敗得失,入肉攻心,豈有對黑市匯率不重視之理?
反觀蘇聯及東歐等國家,外貿主要還是國營,更談不上與外商合資或合作了。在這些不開放的共產國家裡,不同匯率的差距再大,受直接影響的就只是遊客及走私商人。
問:目前的情況會持久嗎?
答:混亂是不能持久的。今後兩三年的發展,是中國前途的關鍵所在。他們會走較為「安定」的路,但這種路有好幾條,走錯了就難以再談什麼現代化。第一條就是增加管制,壓制貿易,使一幣二率無足輕重。但這是走回頭路,可能性極小。第二條就是走印度的路,將管制權利界定,貪污叢生,官商橫行。這是走歪路,可能性頗高。第三條路就是解除外匯管制,取消一國二幣,利用市場的自動調節來減少混亂。
問:在目前,中國會否選擇解除外匯管制的路?
答:短期是不會的。他們目前正考慮第四條路——發行特區貨幣,或一國三幣。單看報章上的報道,中國的執政者顯然認為一國多制既可行,是漸進的方法,那麼一國多幣也應可行,也是漸進的方法。他們可能認為先將一種特區貨幣搞好,可以自由兌換,沒有管制,然後將這種貨幣區域擴大,或使其它特區各有各的特幣,就可減少混亂,促長市場。但他們可能忘記了只要人民幣有外匯管制,不管特幣搞得怎樣好,地區與地區之間的交易就有問題。換言之,人民幣的一幣二率是不可以由特幣解除的。特幣搞得好,某些現有的混亂會減少,但某些現在仍未有的混亂卻會產生,此消彼長,難有大改進。特幣搞得不好,就會弄到一團糟,難以下台!發行貨幣不同兒戲,我認為在特區貨幣的問題上,中國要再慎重考慮,不要以為是「特別」的,是「中國式」的,就是好的。
問:台灣及日本不是有外匯管制嗎?他們的外貿發展不是很好嗎?
答:貿易開放與外匯管制背道而馳,要減少因衝突而引起的混亂,二者要去其一。我曾在《外匯管制的謬誤》一文內指出,在有直接或間接的金本位的制度下,外匯管制有少許用處。事實上,台灣及日本的經驗也正好說明外匯管制的一無是處。這些地方的經濟發展速度,是因減少管制而提升。假若台灣老早用上香港的制度,東南亞的經濟領導地位就很可能不是香港了。我曾在一次演講中打趣說,香港的經濟能在東南亞耀武揚威,是因為其它地區愚蠢之故!
問:香港沒有外匯管制,卻能將匯率固定了。中國能否照樣固定匯率而又解除管制呢?
答:不能的。香港現行的不是固定匯率,而是以美元作為香港鈔票的本位,使港幣與美元掛,但港幣對其他所有貨幣是自由浮動的。中國太大,在政治上是難與美元或其它有份量的外幣掛,而外匯的儲備也不足以用作「本位」的單位,就是以黃金或石油作本位也是不足夠的。看來中國若要解除外匯管制,人民幣的幣值保障就要靠中央銀行(人民銀行)的節制,使貨幣的供應量適可而止。
問:在歐美的先進國家,控制貨幣供應往往是有著技術上的困難。中國的貨幣制度比較落後,控制貨幣不會是過於苛求嗎?
答:正因為貨幣制度比較落後,控制幣量就容易得多。目前國內用支票戶口的很少,所以只要控制發行的鈔票數量,貨幣量大致上就被控制了。若中國廣泛地推行用支票,他們宜先採用「十足儲備制」(100% Reserve),等到經濟有了安定而可觀的進展再考慮更改。在這「十足儲備制」下,控制幣量易如反掌,半點技術困難也沒有。
問:但為什麼那麼多落後的國家——甚至是早期的台灣——卻控制不了貨幣的發行量?
答:他們是營私舞弊,以通脹的辦法來徵收重稅。到今時今日,若中國的執政者對貨幣量的約束仍沒有分寸,還搞什麼現代化!
問:中國每年的貨幣增長率應是多少?
答:這就要看他們經濟進展的速度而定了。假若他們能解除外匯管制,繼續開放,鼓勵私營企業,他們就大可鋌而走險,讓貨幣供應每年增加百分之二十左右。
問:中國若取消外匯券,實行一國一幣,但不解除外匯管制,行得通嗎?
答:幫助很小,起不了大作用。一國二幣是要靠外匯管制來支持的;取消一國二幣,匯管的需要就減少了,但外匯管制一日存在,一幣二率的困擾就難以清除,經濟開放就難有大成了。取消外匯管制,讓匯率自由浮動,二幣就變得是多餘的;外匯券會自討沒趣地被取締。
問:蔣文桂先生說中國目前是不會取消外匯管制的,因為中國人的收入還很低,時機未到,這看法對嗎?
答:中國會否在不久的將來取消外匯管制,蔣先生當然是比我們局外人清楚。但時機未到的論調卻是說不通的。香港戰後一窮二白,沒有外援,沒有被戰爭破壞的房子很少,而跟著又有大量難民湧至,社會情況很混亂,但香港政府就沒有考慮外匯管制。若香港政府當年用上蔣先生現在的觀點,香港的經濟哪會有今天?中國還是很窮是對的,但世界上從來沒有因匯管而致富的國家。
問:假若中國解除外匯管制,讓匯率自由浮動,人民會否因搶購外國貨而更加貧窮,而人民幣的匯率會否更一瀉千里?
答:第一,心有餘而力不足,窮人怎可能多購外國貨?第二,輸入比中國便宜的產品,對中國的經濟民生有利無害。第三,假若中國真的要壓制入口,直接的入口管制要比外匯管制高明得多。第四,解除外匯管制後,只要中國能控制貨幣供應的增長,自由浮動的人民幣匯率一定會較目前的黑市匯率強勁。這是因為中國有很多產品是比外地的便宜,但目前的一國二幣制度是壓制了外人對這些產品的需求,使這些產品的價值不能充分地在外匯市場發揮功能。
問:阻礙中國解除外匯管制的因素是什麼?
答:訊息是一個問題。另一個困難——跟任何價格管制一樣——就是得益團體的壓力。在這些壓力團體中,中國銀行可能是最有份量的了。外匯管制的權力甚大;這權力價值連城;有這權力的人的圖利機會屈指難算。歷久以來,中國銀行的權力是龐大的,而外匯管制是他們權力的主要所在,他們怎會輕易放棄?自中國推行經濟開放以來,中國銀行又利用外匯管制的權力,壟斷了外貿及外資的交易活動。這與經濟開放是有衝突的。
無論中國將來走哪一條路,人民銀行及中國銀行所擔任的角色都是重要的。若他們能專心於自己的任務——控制貨幣增長的任務——而放棄有利可圖的權力——讓貿易及投資的人去圖利——中國的前途就會有一個新的里程碑。
結論是很明顯的。中國要走經濟開放的路,徹底地解除外匯管制是必須走的一步。無論是經濟原理,普通常識,及事實經驗,都支持著這個結論。匯管早一天解除,大量浪費的節省就早一天。中國若能解除匯管,保持人民幣每年的增長率在百分之二十以下,中國的外貿及外資的增長一定會遠超以往幾年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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