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慶福最近出版了一本攝影集,收集了他自己從事「嚴謹攝影」(serious photography)近五十年的心愛作品,共一百零五幀,其中十七幀是黑白的,八十八幀是彩色的。黑白的那部分,是一九五六年以前的舊作。那時,簡氏已是大名鼎鼎的攝影家了,獲國際名銜、獎狀不計其數,且曾在紐約那間高不可攀的「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行個展。
五七年之後,簡氏對名銜及沙龍「遊戲」厭倦了,息「攝」達十年;其後被彩色底片的科技進步所吸引,再周遊各地不斷拍攝。今天,簡慶福與陳復禮是中國大陸最受尊重的攝影家——大陸現在對攝影的狂熱,簡、陳兩位的影響是很明顯的。由於簡氏的作品三十年來沒有在國外展出,他的國際聲望是今不如昔了——雖然他的作品,跟一般藝術大家一樣,是老而逾妙的。
大場面風景舉世無匹
「攝齡」比簡慶福高的攝影家不多,而從耐力及苦心那方面看,更無出其右。當然,苦功並不一定可以攝得佳作,但攝影這一項藝術媒介的困難程度,一般行外人是難以體會的:不下苦功就沒有珍品可言。一位美國藝術教授曾經告訴我:不困難的藝術都不是好藝術;難的不一定是好,但易如反掌的沒有深度,沒有耐人尋味的美。攝影也是如此。
在攝影上說,苦心與耐心的重要,最明顯莫如大場面的風景了。「大場面」作品的困難自成一家。這種作品通常海闊天空,氣象萬千,稍有不如理想的物體參進畫面,作者無從搬開、安置,而要在黑房中刻意修改,也往往無技可施。換言之,絕佳的大場面風景作品,可遇不可求,若作者不願意苦心地找、耐心地等,那麼他就應該向其它題材打主意。從另一個角度看,好的「大場面風景」作品都一定有幸運的成分。但若不勤奮從事,這幸運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舉一個例,我從事攝影三十三年,其中大約有七年是頗為用功的。花、草、飛鳥等作品我還可以,但拿得出來的大場面風景我就只有半幀!說是「半」幀,是因為在拍攝時我只有一部三十五米厘的相機在手;雖然在沖洗時我特別小心處理,但放大至三十吋就技止此矣。翻閱《簡慶福攝影集》,發覺他「大場面」的珍品竟然有十二、三幀之多,這是個難以置信的數量了。
記得十多年前,我在美國參觀了AnselAdams的平生作品展覽。這位已故的、攝影作品市價最高的大名家,是以「大場面風景」著稱的。然而,在那四百多幀作品的展覽中,我只能選出六、七幀算是罕見的珍品。這位名家的「大場面」作品唯一優於簡氏之處,是前者用十吋大底片,其清晰程度超凡。除此以外,簡氏卻佔優。這也令我體會到這種作品的另一種困難:底片越大越好,而在翻山越嶺中,大相機及三腳架又怎樣攜帶呢?
一九五五年初,我無意間在香港中環一個窗櫥內看到簡慶福的《水波的旋律》,心焉嚮往。這作品是在新界沙田與大埔之間的山坡上向海面拍攝的,場面偉大,水光雲影氣勢如虹,而畫面的主體只是一隻小小的漁艇。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曾到那個山坡觀摩了良久,所得的結論是:大埔海面的美,到了簡氏的手上成為絕響,後人不用再費心思了。
簡慶福的「風景」作品是苦功的成果,但我認為同樣重要的是作者的胸襟。這個人有君子之量,所以風景攝來氣派儼然。簡氏既不喜歡在角度上取巧,也不喜歡將物體誇大。四平八穩、不偏不倚的角度,無論攝取實物、水光、雲影、山色、晨霧、空白,都適可而止,是簡氏作品的特色。這類作品的困難程度,說來話長,但我們欣賞時,只覺得它們看來舒暢,越看越覺得自然。
從風景到人物
簡氏的後期作品,有很多是關乎人物的。想不到,以「風景」成名的簡慶福,對「人物」竟然有那樣深刻的描述。我指的不是那些滿臉風霜、愁眉苦面、手持煙斗的戲劇化的燈光人像(這類作品易如反掌),或是那些街頭巷尾之作(這類作品不容易,三十多年前香港的何藩很有兩手),而是指那些可歌可泣、足以令人回味的人物作品。很顯然,簡氏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年紀大了,對人對事多了認識,他就藉人物來訴說自己心中的無限事。
是的,人物攝影要有故事可說。在高手的處理下,一個平淡的畫面,一些普通的人,表情不用誇大、不用渲染,卻可以說出很多的話。簡慶福不僅能做到這一點,而且他的後期人物作品,有力地表達著人的內心深處。這些人物中不少是中國人,但我們卻看不到醜陋的一面。有悲哀,有愚妄,有渴望,有歡欣,有愛,但醜陋卻是沒有的。這是對人的頌讚了。
二○○一年後記
此文是一九八八年寫的,那時計算機處理、修改攝影作品還沒有普及。曾幾何時,今非昔比,簡老兄大約在五年前就轉到計算機協助那方面去。一位從事黑房生意數十年的朋友,去年慘遭淘汰。今天,簡兄的一些大場面新作,昔日是「不可能」的。
計算機協助攝影製作,不僅淘汰了我的朋友,也淘汰了我。沒有被淘汰的是簡慶福。然而,雖然行外人看不出來,我總是覺得計算機之作有點不自然,在感情上不容易令觀者震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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