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年的北戴河會議後,有好些讀者及朋友都問:趙紫陽怎樣了?中國的前途又怎樣了?我的例行答覆是,在複雜的政治上,我沒有水晶球,但從近幾年來趙氏的經濟政策那方面看,中國若沒有了他,經濟發展的前途就要打一個大折扣。
這是我有機會親聽趙總書記分析中國經改問題之前的事(以前我見過趙氏,但沒有聽過他大談經濟)。現在有幸聽到了,更是心折。關於我對趙氏的經濟分析的評價,已在《大同與小異》一文及回答《九十年代》雜誌的一個訪問談過了,這裡不再贅述。
在八八年九月十九日會見總書記的前幾天,我對佛利民說:「你和我都反對政府干預,對政客的言行一向都是批評的多,稱讚的少;但說真心話,考慮到趙氏的局限條件,幾年來在經濟政策上我實在找不到可以批評他的地方。不過,我恐怕會面時,他會說出政客所常用的那一套陳腔濫調來,使你聽得悶在心頭。」想不到,在會面時趙總書記的表現完全是一個學者的風範,令我如釋重負。
可是,在整個中國大陸的行程中,佛利民所遇到的幹部就遠為保守,談不上幾句就說中國情況怎樣特殊,西方的理論怎樣不適合中國的國情,外人怎樣難以明白,等等。到了香港,佛氏從英語刊物上讀到不少其它的北京言論,不知是真是假,但與趙氏的觀點大有不同。他顯得有點困擾。
佛氏離港的前一天,我們趕到深圳一行。他很欣賞深圳的發展。在回程中汽車外漆黑一片,大家知道明天要分手,經過了十七天的相聚,曲終人散,不知何日君再來,車內感到悵然。過了許久,佛利民太太說:「史提芬,明年夏天你一定要帶女兒到三潘市來看我們。」我漫應著,心中老是想著中國的問題。又過了許久,我終於忍不住說出心裡盤算了很久的話:「米爾頓,中國的經改困難不是不夠民主,而是不夠獨裁!」他回答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是那麼想。」
明智的專政有利改革
差不多我所知的高手經濟學者,都同意仁慈而又明智的專政,是對社會經濟最有利的政治制度。困難的所在,是這樣的獨裁者就算是找到了,總不能長生不老,要是換了一個蠢材的暴君,怎麼辦?所以經濟學者都不反對公正嚴明而又有清楚約束界定的民主投票。我們都知道就算是最完善的投票制度,也漏洞百出,但不得已而求其次,好的投票制度還是維護自由的一個可靠保障。
在《也談學運》(見《再論中國》)一文中,我清楚地指出要改革一個制度,其困難自成一家,以投票的辦法來作決策肯定是不會有什麼上佳的效果。
中國的悲劇不始於文革,不始於大躍進,也不始於國民黨,而是差不多有二百年的歷史了。一個有先天智慧而又能刻苦耐勞的民族,怎可弄成這個樣子?面對中國的體制改革,在幾年前我就力排眾議,大膽地在《為一絲希望寫文章》(見《中國的前途》)的結論中寫道:「中國的希望不大,但二百年來,最有希望的日子還是今天!」
由於以上的原因,我的主張是孤注一擲,在民主改革與獨裁改革之間作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當然,目前的中國政制,說不上是民主,但很不幸,也算不上是獨裁。兩頭也不是的政制,讓你行一步你的,我行一步我的,將政策在什麼「全會」中交易,所得到的結果不東不西,不左不右,不倫不類,那豈不是印度之路了?是的,若說印度的制度名稱是什麼,都會有人不同意,但說那裡貪官污吏特多,貧富懸殊,民不聊生,就誰也不會有異議吧?
趙氏有綜合高見的本領
西方學者所常提及的仁慈獨裁者(benevolent dictator),當然是指仁慈而又明智的。試想,仁慈的傻瓜專政,又怎可能會是最好的政治制度?仁慈、明智集於一身的政治家當然不易找,但從社會的角度看,假若二者不可兼得,取明智而不取仁慈也。這是由經濟學上的柏拉圖定律引申而來的一個含義:只要能有智慧把社會搞得欣欣向榮,國富民安,那麼就算獨裁者並不仁慈,他也會知道富有的社會對自己大有好處。
對於趙紫陽,我所知不深,所以無從判斷他是否仁慈,但他的明智是顯而易見的。我主要的證據,不是我在《大同與小異》那裡提及過他的思想清晰,分析問題有條不紊,而是他能從近幾年來我們常聽到對中國經改的、五花八門的建議中,擇其善者而從之,在幾方面的經濟問題上綜合起來,得到一個大致上沒有矛盾的配套。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一方面他對經濟的整體要有深入的實際認識,另一方面他要能夠分辨重點及其可行性才做得到。
是的,作為一個經改的領導人,能懂得怎樣選擇建議與綜合,比任何其它因素重要。他不一定要有創見,不須要是一個理論家,也不必是一個邏輯高手。能懂得選擇與綜合是一種特別的才能,一個有創見的理論高手不一定具有的。這是說,我們不用吹毛求疵地衡量趙氏的經濟學問本領,但他顯然有上述的一種才能,那正是一個優秀的經改領導人不能或缺的。
郭伯偉與蔣經國的獨裁權力勝趙紫陽
說香港是一個經濟奇跡,沒有經濟學者會不同意。說台灣是半個經濟奇跡,同意的經濟學者會是不少的。但這些同樣是以中國人為主的地方,多年以來的經濟籌劃可不是由什麼投票取決,不是在什麼會議中你爭我讓,而是由近於獨裁者的決策者獨行獨斷。
香港戰後第一個有名的財政司郭伯偉,和跟著而來深受他影響的夏鼎基,比我所知的其它地區的財政司有更大的獨裁權力。他們(和後來的彭勵治)都有一條座右銘:「凡是政府不能肯定幹得比自由市場好的項目,政府都不干;最佳的政府不是要立什麼豐功偉績,而是能減少錯誤的決策。」說這些財政司是聰明才智之士,是說他們在一方面有自知之明,在另一方面能判斷什麼政府能做得比較好,什麼政府沒有信心做得好。話雖如此,他們也曾出錯,只是錯得比較少罷了。(我也認為,假若郭、夏二人昔日有再大一些的獨裁權力,香港的經濟政策會更好。)
郭伯偉與夏鼎基都懂得經濟學;彭勵治雖然不是經濟學者,但他是大好商人,在市場上身經百戰,不知其所以然也知其然的。比起來,台灣的蔣經國,對經濟及市場知識是應該大有不如的。但這個我曾經稱為是「天之驕子」的蔣家長子,顯然是具有相當不俗的判斷與綜合的能力。他的智囊眾多,得到的建議也應該是五花八門。要是他不懂得取捨,台灣哪會有今天的經濟成績?
我沒有足夠的數據將蔣經國的選擇能力與趙紫陽的相比。但以改革經濟的困難程度來衡量——考慮到訊息的不足,教條的約束,政治的困擾,不同地區的複雜——趙氏今天所面對的,顯然是比蔣氏昔日的困難得多。
蓋棺論定,我對蔣經國的評價很高。對還健在的鄧小平與趙紫陽,不管中國大陸將來的發展怎樣,我的評價也是高得很,這是因為十年前的中國經濟,與今天的不可同日而語。在人類的共產政制歷史中,從來沒產生過這樣的經驗。評價只能以成績作判斷,不能以言論為準則。觀乎此,高舉一下鄧、趙二人,將來的歷史學者是不會反對的吧?
很不幸,從中國大陸今天的政治氣候看,我們將來不一定有機會能將趙氏的能力與蔣經國的一較高下;但我仍認為適當的比較,是應該基於他們有差不多的獨裁改革的權力。
蔣經國將台灣的經濟搞得十之八、九,就推行投票選舉這個「民主」玩意,大有意思。香港的郭伯偉及後來的財政司把香港的經濟創造了奇跡,於是港人在今天也就大可奢侈一點,爭取些什麼直接選舉了。要是今天的趙紫陽像他們當年那樣擁有同樣或更大的獨裁權力,中國的普及投票也可以早來一點。要不然,像印度那樣的「民主」投票,投來投去也是民不聊生的。
結論
假若趙紫陽不在,或失卻了權力,中國的前途會怎樣了?差不多每位身在海外而又關心中國的朋友,都不約而同地提出這個問題。當然,中國近十年來在經濟中的快速進展,是不能全部歸功於鄧、趙二人的。鄧小平已年高八十四,將中國今後的經濟改革問題轉移到趙紫陽的身上,是很自然的。
我對這個問題的第一時間回答是:假若趙氏失卻了權力,那麼中國走印度之路似乎是難以避免的了——那就是,壟斷企業林立,管制叢生,貪污的權利按不同的壟斷及不同的管制劃分,官商勾結,富者大富,貧者極貧,等等。但從比較樂觀的那方面看,就算是趙紫陽作不得主,廣東及沿海地區以至溫州的發展,與上海及華中、華北等地區對比起來,也是成績懸殊,高下分明的;日後哪一方會受對方更大的影響還是未知之數。所以,中國的前途怎樣還難以下其定論。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即使趙紫陽長生不老,繼續擁有他以往八年所擁有的權力,中國不一定能衝破我在《私產化與特權利益的衝突》所說的那一關。他需要有足夠的獨裁權力去將既得利益的特權取締。
一九八一年,佛利民看到我對中國的推斷,認為我是世界上最樂觀的人;在今天,他承認我昔日的推斷準確之極;他也認為中國的進步是足以令人震驚的。也是在今天,他認為我還是世界上最樂觀的人。
假若趙紫陽是個獨裁者,讓他擁有像蔣經國昔日那樣的權力而十年不斷,我是樂意在中國的前途問題上跟佛利民下一個大賭注的。
二○○三年後記
此文發表後引起了國內的「新權威主義」大辯論。不幸的是,香港的某些媒體大事宣揚,說我要「倒鄧保趙」。真是胡說八道,而更不幸的是牽涉到佛利民。一九八九年六月(七個多月後)的天安門事件導致趙老下台,其後北京好幾份內部文件「或明或暗」地以此文「間接或直接」地把趙老加之以罪。於今回顧,當時是中國開放後權力鬥爭最嚴重的時刻,我一介書生,竟然無端端地被捲進去。可幸北京的朋友知道我這個人,明白那是香港媒體搞出來的一點誤會。
是的,媒體有時比政治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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