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28, 1990

下棋說

三年前我寫過一篇《論天才》,文稿失去了,提不起勁再寫。世界上真的是有天才這回事,但天才不等於聰明,是一個不容易解釋的現象。天才有很多種,智力上的天才,最明顯的似乎是表現在數學與下棋那方面。不過數學與下棋的天才在其它事情上可能愚蠢之極,所以我們不應該對這些天才羨慕。可能他們本來並非那樣蠢的,但天天想著深不可測的問題,偏於一方,鑽得太深,上了癮,就對其他事情忽略,甚至變得一無所知了。

數學與下棋的天才有一個共同處:他們在很小的年紀時就高出同輩或成年人不知多少倍,鋒芒畢露,使人驚歎。然而數學與下棋的天才又不一定是同類的:二者可以兼得的例子不多。這些自小超人幾級的天才屢見經傳,例子不用枚舉了。我這裡要談的是下棋的天才。

我少年時下跳棋所向無敵,但這不是天才,因為下跳棋是一個很普通的玩意。也是在那時候,我最喜歡下的是「海陸空」大戰的棋,要有公證人的那一種。這種棋沒有什麼思考可言,只要能夠用水雷幸運地炸中了對手的航空母艦,過癮得哈哈大笑,也就視公證人如貴賓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今天的孩子們,對電子遊戲機比對「海陸空」更有興趣。

我要談的不是上述那些棋,而是象棋。我認為在所有運用思考的玩意中,象棋是最湛深的了。有人會不同意,認為圍棋更為湛深。但我指的不單是中國象棋,而是連國際象棋在內,而後者比前者需要付出的腦力更大得多。我沒有對象棋的歷史作過研究,但很顯然,中國、韓國與國際的象棋有相同之處,而推理的辦法也是類似的。

中國的象棋我是可以應付一下的,而下盲棋與明棋差不到「兩先」,是比較特別的本領了。但我對像棋的興趣不能持久,因為每下一盤所需的時間太長,而與高手對弈後往往難以入睡。至於中國的象棋譜,我最欣賞的是《橘中秘》。我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批評這棋譜。棄子搶先的技巧差不多是它始創的,而這門技巧是中國象棋最獨特之處。當然,《橘中秘》的「漏著」數之不盡,但若沒有這棋譜,我們又怎能整體地欣賞「寧失一子,莫失一先」?

至於中國的高手棋人,胡榮華的天才自成一家。可惜他的巔峰時期遇上文化大革命,留下來的棋局不多。原出香港的楊官璘應該是第二人。其實這位廣東名手的棋風不見突出,卻穩如泰山,而胡榮華則往往不依常規,別開生面。其它的高手,只不過是高手而已,不能令我「觸目驚心」。至於國際象棋呢?美國的費沙前無古人,而更使人佩服的,是他的棋「下」得瀟灑絕倫,達到了藝術的高境界。但費沙是個奇人,脾氣怪得離譜,在巔峰時期突然退出棋壇,使好此道者為之歎惜。國際象棋今天如此盛行,費沙之功不可沒。要在棋壇上成大富的,歷史上只有他一人可以做到。但他怪得連錢也不要,急於退休去也。

我的兒子懂得下國際象棋,在美國參加過幾次比賽。他的觀察力倒不錯,問道:「爸,為什麼參加象棋比賽的人都是那樣窮的?」我說:「怎見得呀?」「他們大都沒有汽車,甚至連吃午餐的錢也沒有!」是的,棋可以「窮」人,不是中國詩人的窮而後工,而是「工」而後窮。這顯然是因為下棋所用的腦力過度,使箇中的「癮」君子沒有剩餘的腦力去謀生計。像費沙那樣的天才少之又少,沒有誰會付錢去看一個「普通」的高手表演的。

腦力的玩意往往可以窮人。佛利民的女兒是國際的橋牌高手,但她同時是個律師,生活當然沒有問題。而她的一位好朋友是橋牌世界冠軍。我問:「收入從何而來?」答曰:「主要是靠寫一些專欄,以及同富有的低手『發燒友』拍檔。」

我老早就知道象棋可以令人著迷,迷上了它,精力消耗太大,使其它應做的事顧不了。我對兒子這樣說,他半信半疑。去年,他在香港參加了一個成年人的國際象棋比賽,下得頭頭是道,得了第三名。休息時,一位旁觀者對他說:「你不應該多下象棋。我不是說你下得不好,而是見你日後會是冠軍的材料。我曾經是香港的冠軍,但為了下棋,天天記著棋譜,失去了工作,生活弄得不好。幾年之後你可能勝我,那又怎麼樣?」父親不能說服的,一位旁觀者卻能夠。自此之後,兒子對國際象棋的興趣就減少了。

我的兒子不是下棋的天才,但卻使我明白象棋天才的一個必備條件:記憶力要好得出奇。我的兒子對棋的推理能力只差強人意,但記憶力強。據說費沙可以將數以百計的棋局記得一清二楚。生活很現實,沒有市場價值的棋局,腦子裡記得多就有生活的困難。就算有費沙那樣的本領與號召力,若棋外的事一無所知又算是怎樣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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