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斯獲今屆(1991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差不多所有的經濟學者都大聲叫好。該經濟學獎始設於1969年,迄今得獎者共三十一人,沒有哪一位能像高斯那樣得到眾望所歸的反應。
在獲獎的經濟學者中,我認為森穆遜是最值得的——他對經濟理論的貢獻,本世紀中僅亞於已故的費沙而已。但森氏為人鋒芒畢露,不易多交朋友,所以他得獎雖然沒有人不同意,但為之歡呼喝彩的並不多見。佛利民應該是第二位值得獲獎的人——他的實證研究前無古人。然而,佛氏維護個人利益與自由市場的一貫言論,開罪了很多人。他領獎時,有些左派人士跑到瑞典去示威。
高斯對經濟學的整體貢獻,不及森、佛二人,但他有兩篇文章石破天驚,足以雄視百代,是將來的經濟思想史不會忘記的。他獲獎實至名歸,無話可說,但能一枝獨秀地得到眾多的掌聲,卻與他平素為人的可愛不無關係。
美籍的高斯原是英國人,具有英國紳士的最佳傳統。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在節奏上都比一般人緩慢,但看起來、聽起來卻有難以形容的舒適感。他有英國人的幽默感,說話從來不開罪人,但他在溫文緩慢的談吐中,旁聽的人大都有這樣的感覺:他的思想何其敏捷而湛深也!
嚴格地說,我不是高斯的學生——從來沒有上過他的課。一九六七年秋天在芝加哥大學首次見到他時,我已經是博士了。我是因為芝大喜歡我的論文,給了我一項獎學金而邀請我到那裡去的。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唸書時,我對高斯的經濟理論下過三年苦功,他的每一篇較為重要的文章我差不多可以背誦出來。所以到了芝大後趕著去找他時,大家只談了幾句就一見如故。後來我們一起多次在校園漫步及進午餐時,他以研討的方式指導了我很多有關他的經濟思想。外間不少人說我是他的學生,是一個沒有錯的「誤解」。
在行內的言論或在書本上的評論中,高斯的名字往往與我的相連在一起,有幾個原因。他的經濟文章之敘事與分析的風格和我的很相近;他在經濟學上的興趣與我的如出一轍;我的《佃農理論》常被視為「高斯定律」的實用例子;幾乎我每一篇的學術文章都提到高斯,而高斯則多次對人說我是唯一明白他的思想的人。由於這種種「巧合」,他退休時,在祝賀他的文章中我那篇被置於卷首;當他的貢獻要載入經濟學百科全書時,我被邀請執筆;去年,瑞典的諾貝爾獎基金會舉辦的、五年一度的研討會,要介紹高斯的經濟學,文章是我寫的。當然,該會選取的評論我的關於高斯學說那篇文章的評論者,也是高斯。
高斯獲諾貝爾獎,我的高興毋庸細說。但高斯顯然有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倒使我替他擔心起來了。事情是這樣的。瑞典諾貝爾基金會的多年主席今年退休,又剛好是該將設立的九十週年,所以獎金特別高。高斯個人得經濟學獎,獎金是一百多萬美元!他今年八十一歲,平生節儉,沒有孩子,自己的退休消費早已有了安排,一百萬美元的額外獎金,怎樣處理,的確是難題也!
記得去年八月在瑞典與高斯相聚,見到他拿著一把雨傘。該傘陳舊不堪,分明是不能再用的了。我好奇地問他:「你拿著這傘作甚?換把新的在香港僅賣兩美元,美國也不會怎麼貴吧?」他回答說:「這傘我用了四十年了,最近壞了,在美國我找不到修理雨傘的人,所以要把他帶到倫敦去。」「但修理雨傘這個行業已成舊跡,就算你找到了修理的人,費用也會遠比買把新的、較先進的雨傘為高。」我這樣說,是勸他棄舊取新也。殊不知他回應說:「十多年前,我在倫敦找到一位修傘的人,很相宜地把這傘修理過一次。過兩天我要到倫敦去,會再找那人替我再修理,希望他還健在。」
當時我無話可說。於今我想,有了一百萬美元的獎金,修補雨傘的費用再高百倍,也大有盈餘……
因為是九十週年,諾貝爾委員會決定邀請所有還健在的獲獎人參加這次頒獎典禮。我與該獎無緣,但也在被邀請之列。我對邀請的人打趣說:「你們請我到瑞典觀禮,是否當做給我一個安慰獎?」他回答說:「不是的,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邀請的不曾獲獎的經濟學者,就只有你一個。」
他這樣說,我覺得是天大的面子了。殊不知他跟著來信,指明我要穿上燕尾禮服、要如何如何。後來我和香港的一家老字號洋服店接洽,他們翻閱書籍研究後開價萬多港元!我於是自我安慰:萬多港元的禮服,只穿一次,怎樣也說不過去,不過,我可能有穿第二次的機會呀。
下了禮服訂金,步出洋服店門之際,我想,既然一套禮服要花一萬多元,太太的長晚裝要新的,兩個人的機票又要數萬,觀禮的費用何其貴也?既然要花這些錢,不如多花百多港元,買一把最新的、先進的可以自動撐開的雨傘,千里迢迢地帶到瑞典去,送給高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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