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拜師學藝,我是個天之驕子。自小以來,我屢遇明師。這一點,我在文章上說過好幾次了。是的,從求學那方面看,很少人像我那樣幸運:無論要學什麼,總是有高手樂於教我。
時光只解催人老;我已過了孔子所說的「知命」之年。到了這樣的年紀,還能學些什麼呢?七個月前我想,就試試書法吧。雖然不少人說書法是老而愈妙的玩意,但已過「知命」之年,就應該真的知命,不能再期望在一項新的造詣上有大成了。我要學書法可不是因為要作書法家,而是因為要在公余之暇,拿起筆來振筆直書,大揮幾下,一舒胸懷,也大有奇趣。而既然要學,當然是希望有點小成了。
然而,「知命」是一回事,天之驕子還是天之驕子。一說及要學書法,就有幾位高人不厭其詳地加以指導。他們是黃永玉、黃苗子、周慧珺。永玉是個繪畫大師,不算是書法家,但他對書法大有研究——事實上,永玉對任何藝術都有很深入的理解。苗子是書法名家,他的篆書高逸,而他以篆改草,神乎其技也。周慧珺是中國最出色的女書法家,居於上海,其行、草出神入化。
我拜師學藝,不拜則已,一拜驚人!很少人在書法上可以一拜三師,更不用說三位大師了。既是大師,他們的教法確也不凡。永玉對我的書法讚的少,彈的多。不過,他是想了很久才彈一句,一彈就一語中的。例如,他說我字寫得太快,用墨不夠,字的中央力度欠佳等等,都是看了很久之後才下結論的。苗子與永玉相反。他讚的多,彈的少。看著我下筆,他差不多每筆都贊,但當他偶一不讚時,我就知道是敗筆了。苗子重複又重複地教我兩個要旨:其一是字要講構圖,而構圖要整篇看;其二是每一筆都要寫到「盡」,不可有半點馬虎。兩個法門說來容易,寫起來卻難乎其難也。
周慧珺是女性,所以教來特別細心。她看著我下筆時,既不彈也不讚,只是說「對了」或「不對了」。她對我詳細地解釋用墨的方法,用筆的多面化,字體要寬緊適度、輕重得宜,而筆勢在快與慢的交替中要綿綿不絕。
奇怪的是,在以上三位明師之中,沒有一位說字是要寫得美觀的。對他們來說,書法只要構圖分佈得沒有大漏,筆力雄強,寬、緊、枯、濃有適當的變化,筆意連綿,那麼字的本身是否美觀是不重要的。事實上他們可沒有那樣說,但一經他們在其它方面的提點,我再蠢也多少能體會到一點。依個人所見,三位高手所說的書法之道都是一樣,只不過表達上是以不同的角度來談一哲理。
明師與庸師就有這樣簡單的一點分別:前者無論怎樣細心,教的只不過是一般性的法門,講的是一種哲理;而後者教時,往往吹毛求疵,不管一般的概念。書法如是,經濟學如是,其它學問也往往如是。
為什麼數十年來,那麼多的高手願意教我?說我幸運是對的,但凡學皆幸,以或然率算,萬中無一,倒是個奇怪的現象。以周慧珺為例吧。她從上海到香港來教我八天,每天從早教到晚,東方之珠的多采多姿,她竟然無動於衷。臨別時她說:「我應該是不枉此行吧!」有師若此,我還有什麼可怨的?
永玉說我虛懷,苗子說我無懼,慧珺說我好思。他們可能不知道,這些條件之得,易如反掌。既然要學,還怎可以自滿、恐懼、而又想也不想呢?沒有這三個條件的人,根本就不想學。我認為屢遇明師,除了一點幸運之外,主要就是因為我真的想學那麼簡單。
我自己為人「師表」三十年,從來沒有放棄過一個衷心求學的學生;另一方面,在屢遇明師的際遇中,我從來沒有遇到一位高手是秘技自珍的。大師教徒弟,總是希望徒弟能青出於藍。在這一點上,永玉,苗子、慧珺日後都要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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