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之後,我有機會認識黃苗子。我喜歡苗子;所有我知道的認識他的朋友都一致地喜歡他。這是一個不尋常的現象。在我認識的朋友中,有這樣的能耐的著實不多。
「人見人愛」這句話常常聽到,但真能做到而名副其實的談何容易!起碼,我自己,就不是一個人見人愛的人。在這方面,我遠不及苗子是沒有什麼可怨的。與我一樣不是人見人愛的人多的是。我本來打算在這裡細數與我同輩或非同輩的大名鼎鼎的朋友的名字,但覺得還是不說為妙。
黃苗子現象,不是人見人愛那麼簡單。一般而言,人見人愛的人都是平凡而親切的,但苗子絕不平凡。也是一般而言,凡做官的都不可能是人見人愛的。黃苗子呢,他曾經是國民黨與共產黨制度下的高官。高不可攀之高也。做官做到像苗子那樣可愛,是世界奇跡。更奇的是,說什麼圓滑手腕,應對得體,苗子根本就不懂這一套。我曾經好幾次問過朋友:苗子真的當過高官嗎?我這樣問,是因為我不相信苗子以前當過「官」,更不用說是高「官」了。然而,苗子的確曾當過高官——在那令人不堪回首的國民黨與共產黨的政制下「噹」之——你說奇不奇?
在中國歷史上,做皇帝或做官的大都喜歡附庸風雅。當然,有真正才藝的皇帝官員的例子也是有的。比如唐太宗、宋徽宗的書法,就非同小可:蘇軾、辛棄疾、納蘭容若等人的詞,萬世流芳。在「風雅」的造詣上,黃苗子不及這些古人。奇跡在於:苗子今日健在人間,非古人也。
在所謂「蘇援、美援,人民無援;蔣匪、毛匪,天下皆匪」的時代中,風雅得似模似樣的「官」們大都是「請槍」之輩。毛澤東是個例外;黃苗子也是個例外。
不肯認我是他的書法徒弟的黃苗子——天曉得,我確是他的徒弟——其對中國學術與藝術傳統所知之深、之博,使我五體投地。他是世界學術界公認的八大山人研究專家姑且不談,一些瑣碎的事例值得一說。我問苗子:「伯英是誰?」答曰:「是張伯英,張芝是也。」「元常是誰?」「是鐘元常,鐘繇是也。」「『怪』字怎樣讀法?」「『』與『怪』相同!」諸如此類的雞毛蒜皮小學問,苗子是有問必答的。成行成市的學問,知之甚詳不足為奇,但連無關重要的瑣碎學問,也如數家珍,苗子是我認識的朋友中獨一無二的。
有一回,一位在台灣的朋友寄給我一幀名家古畫的照片,要我找朋友鑒定一下。我拿給苗子看。他說:「畫不一定是真品,但畫中那幾行非畫家的題字,是清初的一位收藏家的手筆,假不了。」
在書法的學問上,苗子更是得天獨厚。他對各家各派所知之廣、之深,實在令人折服。作為他的書法學生,我想,要在書法的本身追近苗子,我可能還有點希望,但書法的學問則無望矣!
不平凡而又人見人愛的黃苗子現象,不難明白,而說出來差不多是眾所周知的。那就是:
「身居要職,恕以待人;胸有實學,淡然處之。」
這十六個字說來簡單,但做起來卻極為困難。我自己就無法做到。可以自我安慰的是:在我所認識的眾多高手朋友之中,只有黃苗子一個人有那樣的本領。這是一個不尋常的現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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