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前,拙作《我是怎樣思想的》發表後(見《憑闌集》),一位讀者去信《壹週刊》,指我胡說八道,大興問罪之師。在這件小事上我為了要過癮一下,就在該刊以「讀者來信」作了一個小響應。想不到,這個無足輕重的響應,引起不少讀者的大響應,或來信,或電話,給我大聲拍掌。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我的思想來去無蹤,但有可取成果的,其來時思如泉湧,若不把握時機筆錄下來,過了一陣子就煙消雲散,不知去向矣!替《壹週刊》寫散文就是一個例子。很多時,好幾天也想不出要寫什麼,但當時來運到,我會感到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動力,忍不住坐下來,拿起筆——其時也,思如泉湧,一揮而就。
然而,定期交稿確是一個頭痛的問題。文思不至,強而下筆的例子多的是。這種被迫出來的文字,充其量只是差強人意,讀來味同嚼蠟,不可取也。
寫學術性的文章,有一點重要的不同。那就是:文章不須按時交稿。於是,「思」不湧至我是決不下筆的。這樣,我的學術文章,劣作甚少。
話說四年前,瑞典的諾貝爾基金會邀請我到那裡宣讀論文,討論一下我的經濟思想及介紹一下高斯的學說。月復一月的過去了,轉眼一年多,我還是沒有動筆,瑞典的主事人對我的失望,溢於言表。後來某天晚上,老是睡不著,到了凌晨之時,霍然而起,跑到書桌前坐下,拿起筆,在中文的稿紙上寫下了一個英文題目——On the New Institutional Economics——忽然之間,思如泉湧,一口氣地寫了一迭稿紙,近百頁,後來女秘書打字成三十多頁,佳作也。
記得一九七二年,我研究了香港的租務管制兩年多,發覺所有的經濟理論都不能解釋,為什麼在香港有木屋僭建在屋頂上——所謂「天台木屋」——的樓宇,必定是有租務管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某夜,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也是忍不住走到書桌前,寫下《價格管制的理論》一題,跟著就是思如泉湧,滔滔不絕。那是我曾經寫過的比較重要的論文。
一九六八年發表的《佃農理論》、一九七○年發表的《合約結構與非私產的理論》、一九八三年發表的《公司的合約本質》等等,都是我自己較為滿意之作,都是在類似上述情形下而又思如泉湧地寫成的。
當然,寫這些文章之前,在有關的問題上我想過很長的時間,但下筆時可沒有決定自己要說些什麼。我感受到的只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動力,促使我忍不住坐下來,拿起筆,替文章下了個題目,首先不知去向地寫了一句,然後再寫一句,再寫一句……寫了一兩段,就思如泉湧,一發而不可收,而文思也越來越快,筆加速揮動了,初稿上別字連篇也管不著了。我只知道如潮湧至的思想,是要快速地記錄下來的,不能有少許的停頓。
在思如泉湧之際,我知道我不可稍事休息,或等到明天才繼續寫下去,因為經驗告訴我,稍為停頓,如泉湧現之思就不知會躲到哪兒去,千呼萬喚也難再出來。
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怪「現象」,我對「思如泉湧」的處理是有所準備的。例如,我喜歡用墨水筆書寫,那我就常備六枝同樣的筆,每枝儲滿了墨水。筆要輕,要有同樣重量,一枝筆的墨水寫干了,就立刻換上另一枝——若筆的重量不同,或要停筆汲取墨水,文思就可能被打斷了。書寫的紙張是要黃色的——白色的刺眼,對思想大為不利也。
家中的孩子和太太都知道我有這種在霎時間變得像傻佬一名的習慣。他們每當看到我突然間聽而不聞,坐下來拿起筆,就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一聲不響地走開,到「東方之既白」也不會來打攪我的。
後記
六十五歲了。自己的思維能力比全盛時退化了多少呢?這是個有趣的問題,雖然自己不能對自己作客觀的評價,但試行衡量一下倒有意思。
以今天在《蘋果日報》發表的《經濟解釋》與二十年前(那應該是全盛期)所寫的《公司的合約本質》來比較一下吧。明顯退步的有三。一、手起刀落時鋒利略遜,退得不太多,但可以察覺到。二、轉換角度看同一問題轉得比較慢,這點很明顯。三、邏輯推理再不能一氣呵成,很多時要中止,分段來推。可幸的是,後果似乎還是差不多。
進步的有二。一、對問題重要性的判斷升了級。二、分析比昔日客觀一點。
最明顯的退步,是精力而不是腦力。這退步容易量度,也可信。大約退了一半。昔日我可以坐下來,一口氣地用盡四枝墨水筆的墨水;今天用盡兩枝也有困難。
如果我對生理的普通常識是對的話,今後進步的會越來越少,退步的會越退越快。思之能不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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