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八月間,我帶著相機,飛到上海替朱屺瞻拍攝人像,進入他家門之後,一眼看到這樣的一副對聯:
畫品似優曇花數世紀一見
人壽比靈椿樹八百歲為春
一時間我呆立良久,想到很多的事情,連攝影也幾乎忘記了。
我呆立良久,是因為此聯有三點引起我的注意。其一是書法好,使我這個書法迷一筆一筆地「跟」下去。看下款,原來是沙孟海的墨。真是怪不得——沙前輩是近世的行書高手。其二,此聯在平仄上似乎略欠「協調」(或者是故意的「拗句」?)。
但令我沉思好一陣的還是第三點。該聯以評述朱屺瞻的畫品與人壽來說,實在寫得好,平仄又何足道哉?
據雲,「優曇花」出自佛教傳說的「優曇花」,所謂曇花一現,典出於此也。「靈椿樹」呢?據說是神樹,古有「靈樹一枝老,丹桂五枝芳」之詩句。莊子《逍遙游》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
上述兩種植物,在現實世界裡顯然是不存在的。試想,曇花一現已不容易,但添了一個「優」,就只能「數世紀一見」了,而靈椿樹到了八百歲或八千歲才算是「青年」,那麼這二者只可能是前人想像而成的典故。
我實在欣賞沙前輩的「借用」與誇大,因為想到朱老的過百高齡和他的作品,我也有同感。我不可能見到優曇花,也不可能生活數世紀,但若以天真瀟灑、不滯於物來看朱老的作品,在中國畫家中我想不出還有另一人。這樣,說他獨有的畫品「數世紀一見」,就算是誇大,也庶幾近矣!
此前我在《朱屺瞻與黃貴權》一文談及,朱屺瞻要到九十歲才得享盛名。我認為這個怪現象,是與他的「天真瀟灑,不滯於物」的個性有關。他從童年起就癡於書畫,但在那漫長的歲月中,他只是以書為書,以畫為畫,其它的什麼聲名云云,他從來不管。黃貴權說,朱老一向自畫自的,他人對他的評價怎樣,他都置若罔聞。我所認識的朱老,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對自己的畫是否賣得出,或賣得多少錢,他毫不在意。這樣與世無爭的品性,在一方面能使他的書畫看來天真瀟灑,但在另一方面卻使他難以成名。
是的,在今天我們所知的聲名大噪的畫家中,有的要朋友捧場,有的刻意做價,有的奉承達官貴人,有的偉論滔滔。對這一切,朱老是難以想像的。
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純畫家,其畫作的品味有點童真,而這點童真使我覺得容易親近,覺得可愛。那也是說,朱老的純真之情溢於紙上,可以毫不造作地打動我的心弦。我於是認為,朱屺瞻是畫家中的莫扎特。
翻閱評論朱屺瞻的文字,作者們都說朱老是深受了梵高(VanGogh)、塞尚(Cézanne)與馬蒂斯(Matisse)的影響。這點我倒未敢苟同。我認為對朱老有深入影響的歐西畫家,主要是莫奈(Monet)。
可不是嗎?不同時間的光,使莫奈在同一的題材上畫出不同的作品。這是莫奈在法國印象派中的獨特之處。相比之下,朱屺瞻在老來時,也是喜以不同的光,畫出同屺一題材的不同作品。以光寫意,在中國畫家中,朱老獨樹一幟,也難怪重視其畫而為屺之大事宣揚的,是由兩位香港攝影家開始。
莫奈的畫,老而多妙——朱老也是如此。究其原因,我以為以光作畫,是大可畫屺到很老、很老的年紀。手的控制不夠緊密,眼睛看得不大清楚,畫精細的畫會有所欠屺缺,但以光塗畫,手「震震」,眼「濛濛」,卻往往有「錯有錯著」之妙。宋代的書法天才米芾論上佳書法,有「振迅天真,出於意外」之說。這可能是莫奈與朱屺瞻老而多妙的來由或法門了。說起來,張大千的晚年作品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感謝黃貴權與香港藝術館,讓我們可以大飽眼福。從明天(九四年一月二十八日)起,至三月九日止,一百五十幅朱老的作品在該館公開展出——那是從黃兄珍藏的四百件朱老書畫中精選出來的。以個人收藏同一畫家之作而達到這樣有份量的書畫展,歷史上應該罕有先例。這真是可喜可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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