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的視覺藝術史上,繪畫中成就特大的應該是法國的印象派。是的,我認為此派的作品,光芒不可方物。身為畫家的可能不同意,因為他們有自己的看法。但一般懂畫而非畫家的朋友,想來大都有同感吧——雖然他們可能沒有我「評」得那樣高。
至於市場的評價,肯定支持我的觀點。在今天,市場上出售的印象派名家作品,絕大部分是「次貨」——上品大都被博物館收藏了。我想不到世界上有哪一家有份量的藝術博物館,不收藏著一些印象派的佳作。
是的,在今天的市場上,印象派的次貨,動不動就是數百萬美元!要買平價貨嗎?一幅塞尚的十八吋水彩畫,只畫得一小半,沒有簽名,市價港幣二百萬元!真可惜自己不富有。兩年前我看到一幅二十四吋的莫奈油畫——有資格被一家二等的博物館收藏的——是跳樓貨。畫主以八百萬美元買回來,願以五百萬美元出售。梵高的一小幅「人像」,幾年前以八千多萬美元成交。要是博物館肯割愛,把他的《麥田上的烏鴉》試之於市,兩億美元是不成問題的吧。
可憐梵高,他在生時只賣出過一幅畫。(一說是他弟弟暗中捧場購買;另一說是梵高收到微不足道的畫錢後,飢寒交迫之際,見到路旁有個比他更可憐的老婦,就把錢送上,掩面狂奔而去。)
我們不要低貶或否定市場的品評。藝術往往引起人類的內心共鳴;市價的付出,是人類對某物喜好的表達方式之一。除了藝術之外,名牌在市場有價,但歷久不衰的名牌,自有其因。另一方面,印象派的畫算不上是古畫(其出現之年只不過是我們清末民初的「近代」),沒有什麼「古」值可言的。
今天,稍懂藝術的人都對印象派鼓掌,但在十九世紀的中後期,該派在法國開始大放異釆之際,卻是被專家們嘲笑的對象。百多年來,一般評論給這派別的「定義」,是以光作畫。但我認為這派別還有另一個比較過癮的「定義」。那就是:十多個有新意的天才,其畫風不被當時法國的學院派沙龍接受,每次作品參選,大都名落孫山,評論者見他們畫的似乎與實物無關,就取笑地稱之為「印象派」。這可見一個派別的發揚,在開始時不一定受到歡迎。但印象派一開始成立時就有兩個重要的成功條件:一、其藝術實在好,有深度而耐看;二、幾乎同時有十多位天才會合一起高談闊論,互相感染,大家不倦地畫、畫、畫。
說起來,印象派畫風的始創人可不是法國的天才,而是英國的端納。這位高手在英國一士諤諤,竟能卓然而成大家,可謂異數。端納是多產的畫家,生平作品七千幅,據說其中有好些是由眾門生協助「趕工」而成的,這就難免有點粗製濫造之嫌了。但粗製歸粗製,天才歸天才,到今天,端納在藝術史上的地位,可與塞尚、莫奈、梵高等人相提並論。幾年前我到倫敦一行,機緣巧合,能躬逢其盛地參觀當地舉辦的端納大展。其處理的隆重,其場面的壯觀,其畫作之氣吞牛斗,使我留連忘返達半天之久!
端納於一八五一年謝世,其後法國有幾位擅於繪畫的富家子弟把印象派畫風發揚光大。較早的有畢沙羅、馬奈、德加,跟而來的有莫奈、塞尚、雷諾阿——後者是印象派開始時的高手中唯一的窮家子,再跟有高庚,也有窮漢梵高……都是百年僅見的藝術天才。這只是當時眾多志同道合的天才的一部分,也可見印象派之所以盛名不衰,上帝之功不可沒也。
在藝術史上,一八七七年不可或忘。是年,十八個同派畫家拿出二百四十一幅作品,舉辦一次全面性的印象派展覽。這展覽震動巴黎,倒不是因為觀眾欣賞,而是傳媒以之為嘲笑對象,大書特書!印象派於是被嘲笑而成了名,這可見不利的宣傳有時也會帶來「有利」的好處。
真羨慕塞尚。這個可能是歷史上最有天分的畫家,因為賺不到錢而要靠父親支持的流浪漢,到了五十歲之後,搶購他的畫作的人有德加、雷諾阿、莫奈、畢沙羅。這好比明末的中國書法全盛時期,王鐸、倪元璐、黃道周、張瑞圖等四大高手搶購另一書法家的作品,是不可想像的事。以絕頂高手搶購同行的作品那點來說,塞尚大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說印象派以光作畫,沒有錯,但那不是深入的闡釋。較為深入的闡釋有兩點。其一,此派要以光及色彩來「隱去」物體——略如我們蘇東坡所說的「游於物之外」的哲學;其二,此派要以「無物」來表現物體的真實性——他們認為物體究竟如何,是觀感的事,所以真正的寫實是應該以觀感為出發點。
與印象派相異而倒轉過來看世界的,是今天還健在的美國「寫實」派大宗師懷斯(Wyeth)。他以精細的寫實來表達自己的觀感,使觀者感到絕不真實。這與印象派顯然是異曲同工、殊途同歸——二者對藝術有同樣的哲理。
藝術是要表達作者個人對「物」的觀感。這表達可以從物「外」而描述物「內」(印象派);或從物「內」而描述物「外」(寫實派)。能使觀者有共鳴的藝術不可以亂來一通,所以好的藝術作品應該是「內」、「外」俱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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