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1, 1995

說亂來

不久前,我花了港幣四千大元買了一幅書法,是印刷的複製品。原作為上海博物館所藏,印製得神乎其技,可以亂真。書法作者是晚明的徐渭,書寫的是自作的一首七絕,詩好,書法更好——好得不得了。詩云:

一篙春水半溪煙,
抱月懷中枕斗眠。
說與傍人渾不識,
英雄回首即神仙。

實不相瞞,我是徐渭的崇拜者。在中國歷代的藝術家中,以多才多藝而論,我特別欣賞而衷心佩服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北宋的蘇東坡;另一個是晚明的徐天池——又名徐文長,徐渭是也。下一篇文章,我會跟讀者談談徐渭的才情。

這裡要說的是:個人要在書法上下了幾年苦功才能欣賞徐前輩的書法精華。驟眼看來,徐渭的書法是亂寫一通,好像完全不成章法。但在書法上下過苦功,讀遍了書法理論的人,細看徐渭的作品,就知道不是亂來那麼簡單。我自己也曾屢試亂來的寫法,但效果連自己也目不忍睹!問題明顯不過,要亂來而能得可取的作品,必須具有一級的基本功,也須有絕頂的天分。

我買到的複製的徐渭書法,在他的作品中算是很規矩,很不亂來的了,但還是狂態畢現,很有點亂來。

話說我得到這幅複製品後不久,幾位朋友到我家作客,飯後我讓大家看,他們都爭著托我訂購。「是四千大元一幅的印刷品呀!」我這樣強調說,是希望避免做中間人的麻煩。他們響應道:「四千美元要考慮,但四千港元就非買不可!」可憐徐渭,在他的一幅今天價值連城的「墨葡萄」畫作中,竟然有這樣的題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籐中!」

朋友們走了。夜闌人靜,我獨自沉思:這些朋友都沒有學過書法,而四千元一幅印製品,值得嗎?但他們為什麼要搶購呢?我又想:要是這印製品的原作者是王羲之、蘇東坡、董其昌等大書家,四千大元他們肯定不會買。徐渭的書法魅力何在,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會令他們如醉如狂?

我前思後想,得到的答案是:徐渭的狂放與亂來,觸動了他們內心深處的和弦,使他們不能自已,要把這印製品拿到手,掛在自己家中的牆上。事實上我自己也是這樣做了。買到這「復」品後,我把家中牆上的一幅心愛的畫拿下來,換上徐渭。

在日新月異的新潮藝術中,亂來的作品觸目皆是,不過,總是令我看得反胃,半點激動之情也沒有。無他,這些所謂新潮之作大都毫無基本功,亂來就只得一個「亂」字耳!

人的感受與思維就是那麼奇怪。我們天生下來就自覺某事某物都有某一規律。在感情上我們有《道德經》所說的規律,在思維上我們有邏輯的規律。要掌握這些規律,不可以亂來,必須苦練基本功才行。另一方面,我們在感情或思維上的成長,總要有一點新意,有一點創意,好叫我們不負此生。然而,要有新意或要創新的話,是往往非「亂來」一下不可的。

沒有基本功而亂來創新,掌握不到人類的自然規律,就難以在人與人之間溝通,缺乏後者會使人覺得只是「怪」而沒有共鳴的感受。另一方面,若在基本功上墨守成規,沒有新的變化,就不免使人覺得沉悶,有點麻木感。

我是個崇尚傳統基礎的人:我認為無論是科學、攝影、書法、文章等等的基礎訓練,絕不能馬虎。但日夕在基礎上鑽研,卻苦不堪言,基礎的約束會使人連氣也喘不過來!苦悶之餘,我很想大叫一聲:天啊,什麼時候我才可以亂來地過癮一下?

這個要「亂來一下」的意圖,往往如洪水氾濫,控制不了。於是,久不久我就索性亂來一下。但亂來的所得,通常都是一盆淋頭的冷水,清醒之下,又迫著要回到基礎訓練那裡去。

偶然一次亂來而不令自己尷尬的,其舒暢之情,不足為外人道也。可以這樣說吧:我凡是學習什麼,其最終的目的就是可以「亂來」。

記得三十年前,在洛杉磯的加州大學寫博士論文。試行亂來寫之的,都不敢交出去。規規矩矩地寫的大綱交出去後,教授們都說「好」,但我卻自覺沉悶得不能忍受,都放棄了。如是者轉來轉去,過了兩年後,我花了三天時間,從早到晚亂來地寫了十一頁紙,自己覺得舒暢,過癮之極。我於是替那十一頁紙起了一個題目:《佃農理論——引證於中國的農業與台灣的土地改革》。

這論文的大綱交給加大之後,開研討會時眾多教授都在座。他們一致反對我的所有論點。但反對之中他們又似乎不敢肯定,因此大家爭論不休。過了兩個小時,一位教授忽然大聲對我說:「史提芬呀,你怎可以這樣亂來的?」我當時實在沉不住氣,答道:「你想清楚了沒有?我的理論基礎分明,不可能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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