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深泉去世了。我自一九四九年認識他,整整半個世紀。深泉今年七十七歲。我六十三,回顧生平,他是我最喜愛,最尊敬的朋友。
深泉能文。我認識他時,他的筆名叫秦西寧,已發表了《玻璃窗下》、《鯉魚門的霧》等作品。後來他轉用了好些筆名,到最後知名於世的,是舒巷城。大約三十六年前,我在洛杉磯收到他寄來一本名為《太陽下山了》的小說,寫香港西灣河幾個平凡的人生活中的平凡事,寫得很不平凡。我當年認為,而現在還是那樣想,《太陽下山了》有諾貝爾文學獎的水平。
是忘年的深交。數十年來,我沒有任何私事不可坦然對深泉說。另一方面,我有困擾時,深泉的勸導永遠是那樣客觀,那樣關懷。有友若此,算是不枉此生。
是上蒼的安排吧。天生下來,深泉和我很不一樣。他沒有我的豪情,也沒有我的拚搏品性;我沒有他的才華,也沒有他的文采。有時我想,假若我們加起來,二而為一,那豈不是李太白,或者是蘇東坡?
一九四九年,我是深泉的小弟柏泉(已謝世)在灣仔書院的同學。柏泉帶我到他在西灣河太寧街的家,認識了他的大哥深泉。當時我自己的家也是在西灣河,步行到他家不用五分鐘。我曾經在《太寧街的往事》(見《隨意集》),介紹過王家的四位才子。四子中今天還健在的,只有照泉。照泉的別名是王君如,沒有哪一位懂粵曲的人會不知道他的。
從五○年到我在五七年離港赴美的六年多,我每天晚上在深泉的家,談天說地,流連忘返,以致讀書成績奇差。但後來我的學術文章在國際上被認為有新意,主要是太寧街的影響。
學問不一定是從學校學得的。當年,學校老師教什麼巴金、冰心,什麼王勃、杜甫,與深泉談起,卻完全不是那回事。深泉沒有進過大學,戰前是香港的「番書仔」,抗戰期間在國內作美軍的翻譯,戰後在香港一家洋行打工,初為文員,後作會計。在一個發表一首詩的稿酬只換得一碗魚蛋粉的社會中,就是蘇東坡再生也要把天才荒廢了。
深泉看似平凡,自認平凡,凡事小心,從來不說謊話,對聲名避之若蠍。這樣的人曾被中國大陸譽為香港最重要的文藝作家,可謂異數。五十年來,深泉吸引著我,不僅是他為人幽默,既有深度,也有創見,而更過癮的是,我覺得他的學問好些是他自己發明的。
記得在皇仁書院唸書時,中文老師教平仄音律,教來教去我也不懂。去問深泉,他只說一句我就畢了業。他說:「凡是廣東話與何、車二字和音的字,都是平,其它的都是仄。」幾年前的一個晚上,我詩興頓發,掛個電話給深泉,要他教我寫五言七絕,他教了十分鐘,我又畢了業。去年我在港大轉教十多個學生,從平仄教到七絕,當然說明是深泉之法,二十分鐘後,只有一個學生不及格。
我是因為少小時經常與深泉辯論,逼著要把腦子打開來的。當時他比我大約年長一倍,學問高出一百倍,說辯論算是搞笑了。但那時我有一技之長。什麼詩詞歌賦,什麼古文八股,我過耳不忘——是母親遺傳的。深泉見我這個留級小子古靈精怪,背誦如長江大河,也就樂得應酬一下。
太寧街的往事,想來溫馨。當時深泉是主角,我是配角。據說四十多年後的今天,西灣河還有健在的老人津津樂道。
八二年從美國回港後,八三年末我開始用中文下筆。《賣桔者言》出版後,我見自己中文別字太多(因為我的中文大都是聽來而非讀來的),語病又不少,就請深泉替我修改文字。他一口答應了。那是一九八五年。有些年輕人聽到我的文章有人修改,不禁嘩然。他們似乎不知道,國際上所有的重要刊物,都必定有文字編輯代為修改。年輕朋友更不知道的是,普天之下,能夠請得動舒巷城代為修改文字的,只可能有我一個。我為此感到驕傲,引以為榮。
鄭俊豪醫生是性情中人。兩年前深泉心臟病發,我請鄭醫生照顧他,說明費用由我支付。鄭醫生把深泉送進養和,幾天後出院時,鄭醫生替我付了所有醫院費用,遲遲不向我要錢。我的女秘書不厭其煩地向鄭醫生追「數」,追了十多次,追了一年,我才能欠債還錢。愛才本是多才人,可以信矣!
光流水逝,往事如煙,深泉謝世使我呆了好一陣,也使我意識到,自己餘下來的日子,會因為少了深泉而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樣多采多姿。我的火花因為認識深泉而起,也應該因為深泉而別而散。
一時間想起一九五九年初,我在多倫多收到深泉寄來的一首調寄《摸魚兒》的詞,不知是寫當時寂寞的我還是寫他自己。那首詞是這樣的:
少年時,天南地北,幾人歡樂曾見?大江帆影秦淮月,兒女待歸,途遠。書與劍,只賣藝江湖,空令時光轉。迥腸寸寸,有幾度離愁,斷鴻零雁,日暮鳥飛倦。
蒼煙處,總是啼痕片片。桃花不見人面。夜闌怕聽歌人哭,冷冷二弦聲斷。千百念,千萬里,客窗夢到誰家院?寒星點點,對碧落茫茫,銀河遼闊,知寂寞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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