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十多天我們就踏進千禧的最後日子。好些刊物、傳媒找我訪問,要看一下我根本沒有的水晶球怎樣說。我不勝其煩,就決定下筆寫一些自己對千年回顧的感受。
千禧之慶究竟是今年末還是明年末,是個有爭議性的問題。我為此作了考查,得到的答案是今年末,因為耶穌誕生是從零開始的。是的,再過十多天,我們就踏進二十一世紀。
拿起筆,想到毛潤之的詞,我就在空白的稿紙上寫下《驚回首,感慨話千年!》這個名目。老毛可不簡單。我只借用他三個字,文采就溢於紙上。
作為炎黃子孫,我要寫的回顧當然是從神州大地那方面看。沒有讀書三十年,而手頭又沒有歷史書籍,要「話千年」不容易。可幸三十多年前我讀書博而雜,為了過癮古今中外無所不涉,且過目不忘(其實細節忘卻了不少)。經過漫長的日子在腦中消化,對歷史免不了有自己的觀點。且讓我憑記憶中的消化所得說一些吧。
一千年前,中國是北宋(九六○——一一二七)時代,很了不起。當時美國有的是「紅番文化」,與我們五千年前的「紅山文化」差不多水平。歐洲呢?一千年前是那所謂「黑暗時代」,文藝復興還要等四百年。那是說,一千年前,中國的文化與經濟,高出歐西不可以道?計。
北宋的陶瓷藝術,無與倫比。論畫,我們只要看范寬的《溪山行旅》就知道是怎樣的一回事。米南宮的行書與黃山谷的狂草,就是今天也算是一級的抽像藝術。蘇東坡與李清照等人的詩詞,光芒不可方物;到了南宋(一一二七——一二七九),辛棄疾也非同小可。是的,八百年前,中國雄視天下。
元代(一二七九——一三六八)來了一個致命傷。這段時期的困難所在,是入侵的外族漠視中國文化。「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是毛潤之說的。好些中國文化專家認為元代的文化大有可觀,但文化的發展不是朝夕的事,就是急劇倒退也不是一下子就變得面目全非。
整體來說,比起宋,元的文化跌得很厲害。馬致遠算是高手,但怎可與蘇學士相提並論?鮮於樞的書法大有可觀,但與米芾根本不是同一水平。元代的陶瓷藝術,有青花釉紅的始創,但整體卻是跌得一塌糊塗。宋代五大名中的鈞,起於唐而達於今,從來沒有中斷過。所以我喜歡研究鈞的演變來作一個大略的(不一定是可靠的)文化衡量。是的,鈞極精於宋而極劣於元。
話雖如此,元代當時還是勝於歐洲的。馬可孛羅(一二五四——一三二四)可能是當時唯一的主要證人。他的「遊記」把中國捧到天上去,就是將他說的打個八折也勝來容易。
明代(一三六八——一六四四)是中國的一個文藝復興,與歐洲的文藝復興(大約一三五○——一五八○)是同期的。看官要知道,文藝的盛衰永遠跟經濟的盛衰連帶在一起,中外皆然。所以若沒有可靠的經濟數據,以文藝來衡量經濟雖不中亦不遠矣。
明代的文藝復興,主要是先「復古」然後創新。唐寅(一四七○——一五二三)、陳淳(一四八三——一五四四)、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董其昌(一五五五——一六三六)等就是其中幾個代表人物。此「復興」與歐洲的很不相同。明代的有「古」可復——宋代的傳統是一個大金礦。另一方面,起於意大利的文藝復興,是沒有了不起的傳統的。
大名鼎鼎的達文西(一四五五——一五一九)、米開蘭基羅(一四七五——一五六四)等人,其天才絕頂毫無疑問,但他們對文藝的主要貢獻,是打破了當時宗教的傳統約束。純從藝術本身及其思維哲理來評品,歐洲當時的水平與我們的明代所差尚遠。
以視覺藝術來說,好些學者認為空間處理的思維發展,是一個重要的衡量。這方面,北宋所達,歐洲要到十七世紀中葉才達到。那是說,一千年前,在藝術的一個重要思維上,中國比歐洲先進六百多年。
明代之前,中國比不上歐洲的,是建築。建築不單論藝術,也論科學工程。科學上,不管我們怎樣高舉自己的傳統,引證於青銅、陶瓷、紙張等的神乎其技,但整體來說,在阿基米得(公元前二八一——二一二)之後我們的科學就比不上歐洲。然而,從經濟那方面看,科學在歐洲要到工業革命(十八、十九世紀)才大派用場。科學在中國為什麼那樣不濟,是個重要的話題,我會在本文的第四篇(四之四)試作解釋。
中國的經濟給歐洲追近,大約是十八世紀中葉,而人民的生活水平低於歐洲,我個人的估計,大約是始於乾隆下位(一七九五)至鴉片戰爭(一八四○)之間。
從文藝發展那方面看,中國到了明末清初的十七世紀,達到了宋代之後的另一個高峰。然而,此高峰在當時只能與歐洲打個平手。我們的八大山人(一六二六——一七○五)與荷蘭的倫勃朗(一六○六——一六六九)是同期的人,勢均力敵,各擅勝場!八大推出一百五十年後歐洲才有的印象派概念;倫勃朗則直追我們北宋的范寬,而范寬的氣派與功力,八大是有所不及的。
一踏進十九世紀,無論科學、文藝或經濟我們都給老外比下去,輸得面目無光。神州大地烏雲一片是二百年前開始的了。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是稼軒說的。
(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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