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作《賣桔者言》出版了十六年了。那是《信報》林山木替我發明的一個名為《論衡》的專欄的第一組文章的結集。《賣桔者言》是其中一篇文章的名目,是從明人劉伯溫(一三一一——一三七五)的《賣柑者言》這個名目借過來,改一個字。與劉前輩不同的是:他沒有賣過柑,而我卻真的賣過桔。
《賣桔者言》是我出版過的十多本書中最暢銷的。《信報》發行了二十五版,那大概是八萬本左右。台灣版我沒有數字,而刪去不少文章的四川版,一九八八年印製了三萬多本,一下子賣光,八九年「六四」事發,不敢再印了。據說四川版之前,大陸曾經有手抄本。
執政的人似乎永遠不明白:思想是禁不住的。去年我到中國大陸七家大學講話,沒有遇到一個學生不知道《賣桔者言》,而大部分都讀過其中某些文章。他們的發問顯出讀得很深入。影印本的傳閱很盛行。
我認為《賣桔者言》的普及,有一個很簡單的原因。那就是它不「科」而「教」。任何人都希望多知一點學術的事。但教科書嘛,那樣老土的、公式化的讀物,不是為了讀書考試有誰會去翻閱?正規的學術文章嗎?要不是術語連篇而其實空空如也,就是深不可測,門外漢非止於門外不可。生動可讀而又大有意思的學術文章,鳳毛麟角。在象牙塔內的學者似乎不明白,學術——就算是最深的學術——是可以普及的。
深入淺出的學術文字,寫得很好的,有的是。《賣桔者言》比較特別的地方,是在務求淺白中我放開來寫。這就是以散文的格式來寫學術了。這可能是前人沒有嘗試過的。
學術散文可不是一個刻意的發明。山木兄要我在《信報》寫專欄,而我又要介紹給大眾讀者歷來被認為是深奧的產權經濟學,不放開來寫,不用散文的格式,就真的沒有其它辦法。當然,我怎樣寫山木兄都會照印無誤。但《信報》是在路旁銷售的報紙,街上的人不讀的文字,怎可以「交差」的?
說實話,當時我可不知道我是在寫什麼學術散文,發明了什麼「放開」格式。我只拿三個重點下筆。其一是老師艾智仁在一九六五年對我說過的一句話:「讀者若不明白你說什麼,天才等同廢物。」其二是為惟恐學術論點沉悶,我盡可能把內容趣味化。我於是多用例子,有時閒話家常、有時東拉西扯、有時發點牢騷,也有時談詩論詞起來了。其三,意之所之,寫到怎樣就怎樣,但學術論點緊握不放。
一九八六年,北京楊培新到港大造訪幾個星期,讀了《賣桔者言》,說:「你寫的是散文呀!這樣把學術放開來寫的文體,我從來沒有見過。」我才知道自己因為被逼而誤打誤撞,寫成了一種比較特別的文體。
於今回顧,當時我還有另一個困難:此前我沒有用中文寫過文章!我答應山木開專欄,是因為自己識中文,而英文經過多年勤修苦練,我想,英文既可下筆,中文應該是一樣的。
這個「一樣」的觀點是對的,但不是對得那麼快。起初的三幾篇,朋友都說我是先寫英文然後翻為中文的(其實不是)。他們說「翻譯」是客氣話,其實有貶意。我想了一個晚上,就決定拿出自己少小時背誦過的、數之不盡的古文來混合,要跟朋友們過癮一下。八股一出他們就收了聲,剩下來大聲喝采的是胡菊人!菊人是文壇泰斗,說一句頂一萬句。他說我古文根底厚,所以文章可讀。這樣,我就放膽古今並用地寫下去。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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