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是一種視覺藝術,是比較奇特的:沒有畫面,而文字的內容不重要。沒有畫面,是指沒有物體為依歸。美國二十世紀的一些抽像大畫師,J. Pollock 、W. de Koonig 、S. Francis ,還可以加上我們的趙無極等,其畫作的哲理就與中國的書法差不多完全一樣。有兩點略為不同:其一是書法沒有色彩,其二是書法要讓識者能把字讀出來。那是說,中國的書法比西方的抽像畫作有較大的約束,所以困難程度比較高,要多求變化。
抽像藝術的主旨,是化能量為視覺(Energy made visible );書法的主旨是把感情以筆墨表達出來。兩者說的是同一回事。能量是奔放的感情,而書法要講震撼性。排山倒海的感情表達,不一定是狂放的。五代楊凝式的書法有時寫得很靜,如怨如訴,感情來得純而真,其表達的能量數世紀一見。
沒有物體畫面及故事內容的藝術,表達感情主要是靠變化,中、外皆然。因為感情是多方面的,變化愈多愈好,但不可以亂來。可取的變化有規律,因為人的感情有內心和弦的規律。這些規律是藝術的真諦。我曾經說,以規律而言,莫扎特的音樂與中國的書法是如出一轍的。
書法的變化大致可分十種,要掌握就先要學用筆、用墨、用紙,要多看前人的作品,也要多用腦去想。有了這些基礎,體會到變化的規律,下筆時就心手兩忘,情之所至,意之所之,寫得怎樣就怎樣。好書法難於上青天!
且讓我大略地談談書法的十種變化吧。行、草可以容納最多的變化,所以這些是從行、草那方面看的。
(一)大小
三個同樣大小的字,筆劃的粗細與多少差不多的,若相連在一起,整幅書法就廢了!通常來說,少劃的字寫小,多劃的寫大,但反過來的例外偶有奇效。每個中文字有多種寫法,一個書法家要記得三幾種。這對大小的變化很有幫助。
(二)粗細
指筆劃的粗細,是提、按的變化了。提按是用筆的一個重點,因為要一氣呵成,書者不能每寫一筆就到墨硯上整理筆毛。按下而粗寫,筆毛八字打開,跟提筆細寫要練得筆毛會自然地收合起來。純羊毫的筆毛最軟,下按最易,但提筆時筆毛因為不夠彈性而收合最難。毛愈軟,變化愈多,但用筆是比較難學的。要提按自如,用筆要做到八面出鋒。
(三)寬緊
作畫既要密不通風,也要寬可跑馬——書法也是如此。一個字的結構要有寬有緊,或一個字寬一個字緊。有時書者可把兩個字作一個字寫,寫得緊緊的,再下去就突然寬敞起來。不僅上下要有寬緊,左右也如是。寫了一行,下一行要看上一行而變。其它的變化也是要上下左右一起顧及的。
(四)左右
書法常談的行氣,不是指一行寫得夠直,而是指字與字之間的連貫氣勢。上佳的行氣,可以寫得忽左忽右,好像醉酒行步似的。書法的字可以分開來讀,但卻不應該分開來寫。(就是字與字之間有大距離,也要寫得有連貫性。)書法要整幅看,所以下筆時的意識,是忘記字與字之間的分離,好像是畫一幅抽像畫作似的。能做到這一點,忽左忽右的困難就解決了。
(五)濃淡
這是今人勝前人之處。前人所用的墨色一樣,今人有寫得忽濃忽淡的,大有佳處。濃淡的寫法是水墨並用,而墨的質量就變得不大重要了。有時單蘸墨,有時單蘸水,有時先水後墨而後寫,也有時先墨後水而後寫,效果各有不同。過時而壞了的墨叫作「宿墨」,某部分的墨與膠分離,有沉澱,寫來大有奇趣。中國產的墨汁過了三幾天就變作「宿墨」,奇臭!日本的墨汁永遠不臭,但要等好幾年才有「宿墨」之效。我有三十瓶藏了四年的日產墨汁,成為壞了的「宿墨」,珍品也!
(六)潤枯
「潤」是多墨濕筆;「枯」是少墨干筆。少人知道的是把這二者用到極端會有很好的效果。這是明末清初書法大師王鐸發明的。二者用到極端,潤的化開來以至筆劃不能分辨,枯的要細看才見墨跡。王鐸有好些精品,是每蘸一次墨寫到全幹才再蘸墨。要把潤枯極端化,有兩個重要的法門。其一是極潤而刻意地要墨化開來時,手的動作要把筆劃交代得很清楚——這樣,化墨而不辨筆劃,觀者還可以感覺到字意。其二,用筆要非常老到,否則一到枯筆筆毛就散亂了。宣紙有生、熟之分,也有半生半熟的。要增加墨的變化一定要用生紙,越生越好。生紙難用,但筆用得好就沒有困難了。
(七)快慢
書法是要有節奏的,寫時筆鋒好像是在紙上起舞。快筆剛健,慢筆婉約。時快時慢要有像音樂的節奏,而在快與慢的交替中不要稜角分明,以至有斧鑿痕跡。慢筆比快筆難。寫得好的慢筆,有很自然的波動,是足以扣人心弦的。
(八)狂靜
所謂動若脫免,靜如處子,上佳的書法也如是。「狂」不一定是指狂草——行書草寫也可以寫得很狂放的。有時狂寫是胡亂地寫幾筆,亂來一下,可有奇效,但這種寫法只可偶而為之,常用就變得真的是亂來了。從狂轉靜,可以漸變,但有時一下子狂、靜分明,感情的表達會使觀者喘不過氣來。
(九)真草
「真」是指楷書或看得分明的行書。全用楷書變化很少,不可取也。行、草並用是上佳的書法形式中比較容易表達感情的。純用行書不容易寫得好;純草也不易,但比純「行」易一點。在真、草之變中我最欣賞那據說是顏魯公所寫的《裴將軍帖》。這個名帖用上隸、楷、行、草各體字,是窮「體」變之道也。
(十)危安
以書法表達感情,若要增加震撼力,字不妨寫得「險」一點。險而不怪,是米芾說的。危而安,是孫過庭說的。以「中」字為例,垂直的一豎可以偏左,更好是偏右,若在中間就少了險意;那一豎可以上長下短,也可以上短下長,若上下一樣,就因為過於平穩而把字寫「死」了。「小」字的左右兩點是不應該對稱的。把「小」字右面那一點寫開些,增加了該字要翻轉的動態,跟的字撫而安之,就是好書法。
上述的書法十變,是意圖以一個整數來分析感情的全面表達可以有的變化。但學書法不要墨守成規。天真自然的感情流露,一下筆就禁不住不斷求變。意之所之,變得有人類內心和弦的規律,哪管是十種還是八種,又或是哪一種?好書法就是好書法,是用不著分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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