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後悔幾年前沒有答應《蘋果日報》寫副刊。每天只寫四、五百字,隨意下筆,談天說地,總不愁沒有話題。自己沒有嘗試過的事,胡亂地這樣說,不免開罪副刊的各位大師了。隔鄰的飯,人家老婆,似乎永遠可取一點。副刊短文比較容易寫的觀點,可能大錯特錯,但我有這樣的感受。要寫一篇近二千字或以上的文章,有內容,有論點的,實在困難。要找到一個可以發揮一下的題材絕不容易。十七年來,我寫過六百篇,算是個小奇跡。
想深一層,那應該是個大奇跡。這是因為有好些我喜歡多寫的題材,讀者不多,就不便多寫。這不是要譁眾取寵,而是在非專業的大眾刊物上發表,寫稿的人總要對刊物的老闆有一點交代。這些年來,刊物的老闆或編輯對我手下留情,怎樣寫也照登無誤,我是感激的。昔日《信報》的林山木,《香港經濟日報》的馮紹波,《資本》的鄭經翰,《Recruit》的張玿於,與今天的黎智英,都給足我面子。
「面系人地俾,架系自己丟!」我寫稿的困難還是我自己。我不知道山木每天長篇大論是吃了什麼靈藥的。聽說阿康每星期寫兩篇要叫救命,肥佬一篇也要撞頭埋牆!我自己的秘方,是實行慢性自殺——寫時要抽煙。
想到一個值得寫的題材,但不可以長篇而大論的,怎麼辦?告訴你吧。起筆要瀟灑一番,東拉西扯,先拖它兩三百字。記著,要拖得瀟灑,最好是才氣縱橫,好叫讀者不知道你是搜盡枯腸,希望他們會讀下去。
一入正題,就要望天打卦!正題總要寫千多字,若這時你還刻意地拖長來寫,就很容易露了底,整篇文章就廢了。寫呀寫,寫到要說的快說完了,一數稿紙,還差兩頁,一身冷汗,就要來一招無中生有。好些讀者朋友說,我的文章最精彩之處,是毫無先兆地一下子轉換了題材!這就是無中生有,是瞞天過海的第二招。
我要說的江郎才盡,是指找不到可以成文的題目。這「才盡」不是指永遠才盡,而是在一段時期想不到題材。有時彈盡援絕,無計可施,但卻時來運到,靈機一觸,想到了一個大好的題材,舉一反三,一連寫成幾篇比較滿意的文章。不久前,我突然想到寫《成就早遲論》。執到寶,因為我跟著寫《成就的界定》、《傳世的思想》、《什麼是想像力》等,都是由《早遲論》引發出來的。
《早遲論》有點新意,因為以天分、經驗、感情這三項來論成就的早遲,沒有誰談及過。稍有新意,思維就可以天馬行空一番,多帶出三篇其它文章算是少的了。我以為上述的四篇文章合併起來,有機會傳世。
上文提及,有些題材我很喜歡寫,但因為讀者不多而不便多寫。這些題材是什麼不能告訴你,因為黎老闆若知道,我就不容易久不久交一篇出去。經濟學的文章我當然可以寫之不盡,但過於學術性的,多寫就與《壹週刊》的風格有所出入。董才子說《蘋果日報》不怕全是學術性的,我就替他們寫《經濟解釋》。
評論時事的題材,差不多任何寫手都可以寫之不盡。但我有兩個困難。其一是我很少讀報章,也少看電視。其二是香港的時事往往使我反感。不喜歡的可以下筆評論,但有反感的,寫來不舒暢,不寫算了。還有一點是,時間性特別強的文章,很難寫得有存在性。
本來是才高半鬥,但因為各種約束,我變得連小半斗也沒有。阿康「八卦」,評論時事還要叫救命;肥佬不僅不滯於物,且不滯於人,也要撞頭埋牆。這些消息使我高興萬分。難道他們之才比我先盡乎?若如是,我又要瀟灑一番了。
不久前我想到一個主意,多點旅遊,寫些過癮的遊記,或可解除江郎的困境。我對中國的文化歷史下過工夫,多到神州大地走走,題材應該俯拾即是。前些時發表的《赤壁行》就是例子。問題是自小逃難,跟又遠渡重洋(一九五七年時,出國留學也是逃難式的),使我對旅遊厭倦了。
我本來可以寫歷史,且自信可以寫得別開生面。去年底我以《驚回首,感慨話千年!》為題寫了四期,沒有參考書籍,只憑記憶。殊不知一位年青讀者來信,指出我寫的鴉片戰爭之後的史實有錯漏之處(結集時作了修改)。真麻煩,人老了,記憶就棄我而去。寫歷史,總要參考一些書本吧。但我棄書三十年,六根清淨,不應該再染紅塵了。我也想過評論文學,但細想之下,評文學所需的記憶力,比寫歷史更甚。
如果我不是什麼教授,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以筆名下筆,可選的題材就廣得多了。既然那麼多讀者來信稱我是個鬼才,我當然可以寫怪論。林振強的那一種我寫不出來,但昔日哈公在生時,就曾屢次邀請我跟他一起「怪」一下。難道哈公是識英雄,重英雄乎?
寫到這裡,阿康給我電話,說他跟一位專家詳談過,結論是在香港要推行學券制,困難重重,無可救藥云云。連一個多年來鼓吹學券制的人也扯起白旗,其哀可知也。
十九年前我就為如下的問題想了幾個月:一個極劣的體制,對社會整體為禍不小的,可以持久地存在。那是為什麼?後來我找到答案,在八二年發表了《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那本小書,準確地推斷了中國會走向私產及市場的路,也準確地推斷了中國的國企特權會是最難清除的。
今天晚上感到江郎才盡,無可奈何,就以之為題過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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