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31, 2001

集中於解釋的經濟學

顯然是因為在《蘋果日報》發表的《經濟解釋》受到廣泛的網頁傳播(其中不少是大陸網頁),這些日子我被邀請在香港及大陸作了多次講話。單是四月間就講了十一次,從西南的昆明到東北的大連到廣州到北京鄰近的保定、石家莊等城市的大學。好些講話是沒有預定講題的,但被要求的講題,要不是「經濟解釋」,就是「暢談經濟學」、「什麼是經濟學」之類。這些是與以往的要求不同的。講後的聽眾發問,不少是關於《經濟解釋》的內容。

《經濟解釋》引起那麼大的反響,一個解釋是唸經濟(工商管理或金融之類等學系也要選修一些經濟)的學生非常多。但這只能解釋那「反響」的一部分。經濟學的書籍多如天上星,為什麼偏偏選我的《經濟解釋》來大興質疑?讚賞的話不用重複了,但概括而言,有兩項質疑很有趣,也頗為重要,我應該澄清一下。

第一項質疑是從大陸到外國讀經濟、拿得了博士或作了教授的兩三位後起之秀提出來的。據我所理解,是他們認為我寫的不是傳統的經濟學。這是個奇怪的看法。《經濟解釋》只寫完了需求,而我的需求分析是根深蒂固地建立在馬歇爾、費沙、史德拉、佛利民、艾智仁、赫舒拉發等前輩的傳統上。說我把前輩之見作了修改,作了補充,是對的,但我的基礎不僅傳統,而且「正規」之極。從任何一個角度看,我的需求分析完全是從新古典經濟學的基礎演變出來的。

我曾經談及,創新對我沒有什麼吸引力。傳統之見,可以不改當然不改,可以不補充當然不補充,但若可以簡化,我是會做的。在《價格理論快要失傳了》一文內(見《學術上的老人與海》),我指出今天的後起之秀完全沒有讀過馬歇爾、費沙等大師的作品,而近人如史德拉與佛利民的價格理論,他們也知之不詳。所以當他們其中兩三位說我不依傳統,我就不明白他們所指的「傳統」是些什麼?難道博弈理論是經濟學的傳統嗎?

在任何學問上,要走非傳統的路而又要走得有點看頭,有點用處,是要有大天才才可以辦到的。在我研讀經濟學的四十多年中,非傳統的發展我見過四、五次,但自己就是不敢參與。只是六十年代初期,產權及交易費用的學說剛開始,我就奮不顧身地跳進去。這個決定可不是因為有什麼新的理論,而是產權及交易費用是現實世界的局限條件,被漠視得太久了,我們總要想辦法把這些局限加進傳統的理論中。後來我寫佃農理論就是那樣做了。我可以肯定地說,在我那被認為是創新的佃農理論中,你不可能找到一句理論分析是不依傳統的。

第二項質疑,是學生提出的。他們的質疑有兩部分。其一是他們認為《經濟解釋》所說的,與他們曾經讀過的不同,但搞不清楚不同之處在哪裡。其二是他們認為自己明白了的經濟學,讀了《經濟解釋》就覺得以前「明白」的有點糊塗。這些都是好現象。

遙想自己當年攻讀經濟學,無論怎樣猛攻,其進度總是一層一層地進。初時自己認為是懂的,過了一段日子,聽到老師的一些話,或讀到一些有啟發性的文字,就覺得自己所知的不盡不實,或大可商榷,甚或全盤錯了。就是那眾所周知的等優曲線,我的理解也轉了五、六次。起初認為過癮,其後是精彩,其後是深奧,其後是平凡,其後是可有可無,到最後是不用算了。實不相瞞,那三十多年來我再不問津的等優曲線,我曾經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糊里糊塗地依照傳統,試把兩個人的不同等優曲線相加,要找尋那不可能的社會等優曲線。俱往矣!

《經濟解釋》不是課本。要是它的存在能使學子們省卻一兩層的理解功夫,我就心滿意足了。

回頭說《經濟解釋》被後起之秀認為是「非傳統」,及被學子認為與他們學過的不同,想來有一個簡單的原因。那就是《經濟解釋》是集中在解釋行為或世事那方面,完全不顧其他。經濟學課本以解釋現象而下筆的內容不多。課本重於技術,也教學生什麼是有效率,什麼是無效率,那一種稅制比較好,經濟學者怎樣神通廣大,可以改進社會云云。這一切是會使學子分心的。

後起之秀呢?他們技術超凡,於是就在技術圈內打轉,而又因為出自神州大地,愛國愛民之心溢於紙上,希望自己所學的能使祖國富強起來。他們於是不問「為什麼?」只問「好不好?」或「怎麼辦?」這是赤子之心,難以厚非。要是我像他們那樣年輕,經歷過他們的際遇,我對經濟學的看法很可能會像他們一樣。

集中於解釋的經濟學,說是非傳統,是對的。在佛利民及他的芝加哥學派之前,傳統的經濟學不重視解釋。可幸的是,不重視解釋的傳統,倒遺留下來一部分足以解釋世事的理論基礎。我選出這一部分,加以修改、補充,然後盡量簡化,以實例示範。

在傳統理論中,選擇哪些對解釋大有用場,哪些不大重要,哪些可以廢除不用,好於解釋的經濟學者的看法並不一致。大家一起重視的是需求定律,但細節上的取捨有分歧。這顯然是因為個人的經驗有所不同,自己用慣了的工具當然會多用一下,或重視一點。同樣,成本的概念與局限的處理,大家都重視,但處理的手法也有分歧。我很佩服好些師友的分析,從他們那裡學到了不少。然而,《經濟解釋》的內容,是我自己的選擇。

學問就是那樣迷人,而除了自己的時間,其他學費差不多永遠是零。學問的天地是今世還存在的唯一的桃花源,像那個武陵人,四十多年前我無意間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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