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寫《超然台記》,提出了「游於物之外」的哲理,使後人有「超然物外」之說。蘇子認為「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人若不斤斤計較物質享受,能游於物之外,「安往而不樂」也!這看法與今天富有的人有迥異之處。後者單論紅酒就可以說上半天。這樣的享受沒有什麼不妥,何況學士當年沒有我們今天的財富。然而,因為不能游於物之外,今天的富人就沒有蘇子昔日那樣曠達了。
奇怪,物質享受可以游於物之外而自得其樂,但藝術的表達是需要游於物之內的。有物體的藝術,以物體表達感情,沒有物內之意就談不上是好藝術。幾年前我為林風眠在上海的畫展寫序言,提出了可取的藝術要似非而是,或似是而非。我認為似非而非或似是而是的藝術皆不可取。
一百四十年前法國的塞尚認為感受上的真實比觀察到的更為真實。這是似非而是,是從物內的感受而反觀其外的表達。想通了這一點,他大聲疾呼:「我要以一個蘋果震撼巴黎!」後來他的蘋果震撼整個世界。倒轉過來,似是而非,從物外而探其內的也有,代表人物應該是美國的維斯。此公的水彩與蛋彩,可以畫得一絲不苟,逼真如攝影,但看來大有物內之意。維斯說:「我的畫作絕不真實!」細看他的畫作,其感受是從物外畫到物內去,深切地表達物內之情,使觀者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震撼。
不要以為上述的藝術哲理是西洋鬼子獨有的。唐代有一個和尚,叫惟信禪師。一天他對眾徒弟說:「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說了這番話,禪師問和尚徒弟:「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
那是有名的典故,想來惟信的徒弟多半聽得一頭霧水。讓我告訴你吧。「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似是而是,是游於物之外。物質享受可以,感情表達不成。後來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那是開始見到似是而非,但可沒有見到山與水是怎樣的,是半個印象派,還未登堂入室,有點亂來。到最後得休歇處,「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才是走進了物內,感到的是物內之情。
走進物內才表達感情,是好藝術,但免不了受到物體的約束。到了二十世紀,西洋鬼子要擺脫物體的約束,發明了抽像派。數之不盡的抽像作品,亂來就是亂來,胡說就是胡說。似非而非,怎樣也算不上是感情互通的好藝術。但其中的表表者,成功地以能量可視化,可以不用物體而把感情震撼地表達出來。美國的 J. Pollock與 W. de Koonig 就是非同小可的成功例子。
西洋鬼子有西洋鬼子的高處,但我們中國的書法藝術,又何嘗不是無物而震撼感情呢?像西方的抽像畫家一樣,不知所謂的書法家所在皆是,但從王獻之所說的「時人哪得知」起,唐代的張長史,五代的楊瘋子,宋代的米南宮,清代的神筆鐸,皆感情震撼的無物高人也。事實上,唐初孫過庭所寫的《書譜》,論書法,與今天西方的抽像藝術哲理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提到上述的,是要從藝術的角度論攝影,然後帶到黃貴權的攝影藝術那方面去。
攝影藝術的一個困難,是容易地攝山是山,攝水是水,似是而是,不容易擺脫而作出有感情的闡釋。攝影差不多不可以無物(我自己平生只攝得一幀無物之作),而既然有物,山是山,水是水,藝術安在哉?不認為攝影是藝術的人,多少有點道理。是的,美觀之極的攝影作品,通常山是山,水是水。好些攝影家為了「藝術」,刻意地弄得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但這些是感情的表達嗎?還是發了神經?作者是否真的看到那樣的物內情?說句衷心話,這些通常是似非而非之作。
純真的藝術其實很簡單。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究竟對你說了些什麼話,而你又怎樣把這些話傳達給觀看你的作品的人。這些話不一定可以文字說出來。要成功地表達,你要走進物內去。困難是,塞尚可以用畫筆表達一個蘋果而震撼世界,你把照相機對蘋果,又怎樣震撼了?見蘋果是蘋果不成;把蘋果攝得不像蘋果也不成。怎麼辦?
在攝影藝術上我走過黃貴權的路,雖然沒有走得他那樣成功,但算是認真地走過,可以說一下。當年我以黑白從事,沒有色彩,對物與光的看法不同,但還是可以說一下的。我喜歡坐在有水池或沼澤的園林中,看光,看水,看風,看草木,然後穿過鏡頭看這一切。遠呀,近呀,試高試低,焦點的變動,景深的多少,看光的變幻,一時間有所感受,一草一石對我說些什麼,心情起伏,變得很激動,中國的詩詞依稀地在腦中掠過,搶安排一下構圖,把快門按下去。要很快,因為看到可取的光會在分秒之間消失了。一走進物內,是要想得很快的。快門與光圈的處理,黑房可以做什麼,鏡頭的性能,皆要瞭如指掌。在激動得連照相機也拿不穩的情況下,你要很理智。
工具不同有不同的做法。熟能生巧。沒有誰管你的作品是怎樣創出來的:藝術作品只能從作品本身看。你可以選用任何器材,採取任何技術,為的是要表達你感受到的物內情。我不反對你用中途曝光、色調分離、計算機變形之類,但我要問:這是你感受到的嗎?物體是否真的對你說那樣的話?無論你以什麼技術把物體怎樣變,但如果變來變去還是游於物之外,走不進物內去,就算不上是好藝術了。不走進物內,對物體沒有親切的感受,就不能通過物體來表達你要說的話。有物體為憑的藝術,是要把自己感到的物內情,傳到觀者那邊去。
黃貴權的攝影作品是難得一見的可以達到上述的境界的。朋友們都說他的作品有感情,這是從何說起呢?山是山,水是水,是攝影的約束,怎會有感情跑出來了?我的解釋,是作者能走進物內去。於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達到了惟信禪師所說的「得休歇處」。這是不容易達到的攝影藝術境界了。
附刊黃貴權的《秋幻》,是以重曝光攝得的蓮塘。感受上的真實,比實物還要真實。似非而是,蓮塘就只是蓮塘罷了。
黃貴權的作品於本月十六日至二十九日於銅鑼灣中央圖書館地下全廳展出,洋洋大觀,讀者不要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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