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10, 2002

富而後工(同濟大學演講)

富而後工——藝術發展的規律

2002年12月10日晚
同濟大學雲通樓  

各位同學:

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富而後工——藝術發展的規律」。這個題目很多人對它有誤解。「富」當然指的是富裕,而「工」呢,是指做得好,做得很有成就。

在宋朝的時候有個詩人,名叫梅聖俞。他身後留下了許多的詩。當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為這位詩人的詩集作了一個序。那個序的名字就叫做《梅聖俞詩集序》。也就是在這個序裡,他提出了「窮而後工」這個很有名的說法。

歐陽修的「窮而後工」說的是:為什麼梅聖俞的詩能寫得那麼好呢?是因為他貧窮,沒有飯吃,一輩子都很可憐。當他看到一些很可憐的事,就會對世界產生很大的感慨,很多悲觀的看法。所以,他寫的詩就很富有感情。

歐陽修說得很清楚。很多人以為,詩人窮,是因為詩詞換不到飯吃,所以寫詩寫得多就會變的窮。而他覺得,這樣的理解是不正確的。

那如何解釋詩人大多數都是窮的呢?歐陽修認為,並不是詩可以「窮」人,而是「窮而後工」。因為當人貧窮的時候,才比較容易表達自己的感情和對世界的看法,所以才能成功。

這種「窮而後工」的看法,是歐陽修的看法。他認為,是因為詩人沒有錢,所以才能寫那麼好的詩。於是,在藝術方面,也有很多人延用了這樣的觀點,認為藝術並不能「窮」人。但為什麼藝術家都那麼窮呢?是因為他們「窮而後工」罷了。

對於這種「窮而後工」的說法,後人還有不同的解釋。他們說,這個「窮」並非貧窮的窮,而是用功用到盡的意思,是「窮盡心力」的「窮」,所以才能「工」。這真是胡說八道。因為歐陽修的本意並非如此。在《古文觀止》中找出原文,無論你怎樣看,都看不出他指的是「窮盡心力」的「窮」。他指的確實是貧窮的窮。

所以在中國的傳統上,很多人相信,要想成為有成就的藝術家,有錢是不行的,要「窮」才行。

歐陽修的這個觀點,我個人認為是胡說八道。我曾經同時讀過西方的經濟歷史和西方的藝術歷史。尤其是西方藝術史,在美國加州大學時,因為讀得好,曾被當時授課的教授聘為助教。所以我對西方的藝術歷史很早就有了認知。當我讀西方藝術歷史的時候,再看西方的經濟歷史,一比對,發現他們藝術的發展同經濟的發達永遠都是一起的。經濟一發達,藝術家就湧現。但世界一亂,或者經濟走下坡路的時候,就沒有好的藝術家出現了。永遠都是如此。

所以我就看到,以歐洲的經驗來看,藝術的發展是「富而後工」的。這點無可非議。

幾年前,我和一個很著名的畫商談起經濟發展與藝術發展的話題。他是全世界最大的畫商,對這個問題,當然比我研究地要深。我說中國有「窮而後工」的說法,但我認為應該是「富而後工」,你怎麼看呢?他也說,肯定是「富而後工」。

你們想想中國這二十多年的發展,尤其是最近的十年,的確發展地非常快,開始出現富裕起來的跡象。起碼經濟的增長,可以說已是人類的歷史記錄了。

所以在十年前我就說,既然是「富而後工」,就一定會有好的藝術家出現。而現在,究竟有沒有出現呢?我還不是很肯定。但是,「富而後工」的觀點一定是對的。沒錢是搞不成藝術,這是一個必須的條件。有錢是一個很重要的條件,但也並不一定是足夠的條件。所以,我隨便舉一些歷史上的例子,它們都是「富而後工」的例子。然後,再看看中國近代、現代藝術的發展,為什麼還沒有大師出現呢?應該有了吧。為什麼還沒有呢?

我們來看看歐洲的歷史。莫扎特,是一個很成功的音樂家,他也賺了很多的錢。我有一個朋友估計過,他說人們常常以為莫扎特窮,其實他寫音樂所賺的錢差不多相當於現在的20-30萬美金一年,這是很好的收入了。

你們要明白藝術家的本性。我自己也常常有些小的意圖。你想要讓我寫文章,你給五毛錢一個字的稿酬,我就給你值五毛錢一個字的文章。你給我一塊錢一個字,我就給你值一塊錢一個字的文章。你讓我寫五塊錢一個字,我當然不會馬虎,要給你值五塊錢一個字的文章。若你給到二十塊錢一個字,那我整個人就像蘇東坡一樣了。這是有關人的責任,還有誠意的問題。

我跟上海的周惠珺老師學書法。當我沒有進步時,周老師告訴我,你試試賣書法吧。她說,以前人家只給她兩塊錢一個字,她就能寫得不用睡覺,所以這一點是很重要的。當人家向你免費求字的時候,寫張過得去的也就算了;但當人家用錢買字的時候,你就很難說隨便交出去了。

莫扎特也是如此。看他的作品,酬金高的,是寫得特別好的。在莫扎特去世前,有一個很有錢的鋼琴家,太太過世了,他要莫扎特為他太太寫一首彌撒曲,而且希望屬上自己的名字。為了不讓其他人知道這個內情,他沒有親自出面,而是暗地裡請人送了一大筆錢給莫扎特。

莫扎特看到這麼多錢,於是就很花心機的去譜寫這件作品,終於把自己的性命也寫上了。莫扎特的這首彌撒曲前半部由他本人完成,而後半部則是由後人補筆寫完的。仔細聽這首彌撒曲的前半部,你會發覺音樂真是沒有比這再盡善盡美的了。

所以,回到藝術發展規律的話題,當你看到一件藝術品做工非常精細的時候,就可以想見,完成這件作品的藝人一定有著很高的回報。

繪畫的發展也是一樣。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繪畫開始值錢。例如荷蘭的倫勃朗(Rembrandt),極其富有。到了印象派的時候,法國經濟非常好。大約是1850年左右,在當時所有「認窮」的印象派畫家中,現在史學家們找回以前的資料證明,除了雷諾亞之外,其他全部都是富家子。

我們中國的情況也是一樣。杜甫總是說自己窮,經常寫詩寫到老淚縱橫。但去成都看看「杜甫草堂」,在那樣的年代,若能有他的十分之一,都已經算是很富有的人了。

李白也是有錢的。他的《春夜宴桃李園序》中有這樣兩句:「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再看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悻名。」我同太太說,連張五常都沒有這樣的資格!大家都知道貝多芬,他的收入也是很高的。

我前幾天對一個朋友說,你們非常敬仰和崇拜的魯迅,把自己說的很窮,又是什麼小康之家,後來又怎樣地貧窮,我去紹興看到了他的故居,就可以肯定那應該是當時紹興一帶最富有的人家了。

再舉個近代一些的例子。上海的張愛玲,是位天才。她在上海的時候,偶爾寫一篇短篇小說所能換得的稿酬,就可以供她天天去大酒店喝咖啡,買新衣服,還能給胡蘭成錢花。當時文藝的稿酬是很高的,但當她去了香港之後,相比之下境域就差了很多,她去雜誌作了編輯,因為當時社會經濟的原因,文藝不再受人關注。後來,她又到了美國伯克萊,從事翻譯的工作,境況就更加可憐了。

回看歐洲發展的歷史,當經濟富裕的時候,就有很多的藝術家湧現,中國的情況也是一模一樣的。但是西方與中國藝術的發展,也有著相當大的差別。

在中國的藝術發展歷史中,始終貫穿著一個非常重要的條件——藝術作品首先要皇帝欣賞才行。歐洲歷史上也曾有過相同的情況,被皇帝欣賞是首要的條件,但是到了後期,皇帝的看法不再那麼重要了。

而在中國來說,皇帝的看法一直都是相當重要的。例如,乾隆皇帝,他是中國歷史上收藏藝術品最多的帝王。乾隆非常喜愛藝術,書法、繪畫……身為皇帝,自然要什麼就有什麼,所以他是一位大收藏家。那是「乾隆盛世」。

但問題是,雖然乾隆很喜歡中國的文化,也很喜歡中國的藝術,但他自己個人的藝術品味卻很差。你看乾隆的書法,呆板的很;你看他的詩詞,俗不可耐。乾隆是喜歡藝術,但卻沒有藝術的天分。不過,他的身份是皇帝。因此,他所鼓勵出來的藝術也就變得華而不實了。

回到宋朝。眾所周知,宋徽宗無能、腐敗,是一個很弱的皇帝,但他卻是個真正的藝術天才。再回看唐太宗,藝術天分也是很高的。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歷史上比較有份量的藝術家便不斷出現。

元朝,是中國歷史上大災難的年代。成吉思汗入侵中國,這些外族並不尊重中國文化。但清朝不同,滿人入關以後,非常重視中國的文化。康熙、雍正、乾隆都寫書法。到了慈禧太后,她請人代筆畫畫,還要蓋上自己的印章,可見不管怎樣她仍然是重視中國文化的。而滿族人納蘭容若,則是繼辛棄疾之後最好的詞人了。雖然我也認為毛澤東是非常好的詞人,但也輸給了納蘭容若。

因此,回看中西方藝術發展的歷史,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條件。首先自然是要有一個比較富裕的經濟環境;其次,「顧客」能有話事的權利,是很重要的。在早期的歐洲,尤其是中國,全都由皇帝話事。這樣一來,如果皇帝自身的藝術品味不高,那麼就會影響那一時期藝術品味的方向。

就我個人來說,我很崇拜蘇東坡。但就宋四家的書法來說,我認為米芾、黃山谷都高過他。可是,就當時來說,蘇東坡的書法是全中國最風行的。無他,因為皇帝欣賞蘇東坡,卻看不起米南宮。

歐洲也是同樣的情況,皇帝的影響力非常大。法王路易十四是一個非常了不得的皇帝,他和中國的乾隆有許多相同之處。這個人很厲害,有很大的魄力,把經濟搞得非常好,同時又鼓勵藝術的發展。

我一直不明白,他有後宮佳麗三千,為什麼還能早上八點起床,工作到晚上十二點。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路易十四。女人又多,做事犀利,也極其推崇藝術。但是,他所鼓勵出來的洛可可藝術(Rococo Art),也透露出濃重的「華而不實」的味道,不是好的藝術,只貪個「靚」字,只講究豪華。這一點上,他和乾隆十分相似。乾隆時代的瓷器,做工非常精細、花俏,但卻略帶俗氣。所以,對於藝術的發展,皇帝的影響很關鍵,皇帝的品味很重要。

但有些時候,在歷史的某些片斷中,商人開始介入藝術品的買賣。這時,對於藝術品的話事權,就開始從皇帝的身上轉移。如果商人的品味不好,當然也是件很頭痛的事,藝術品會講究「意頭」,什麼牡丹、松樹、長壽之類……往往帶有迷信的色彩。

儘管如此,商人成為藝術品買家所產生的影響,一般來說,比皇帝喜好的影響要好得多。因為商人們的愛好更大眾化。這樣一來,對藝術品的評判標準不再局限於皇帝個人的品味,而轉向商人們是否喜歡了。

最難得一點,在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開始顯現,但在中國,至今還沒有發生。那就是,什麼樣的人開始買畫呢?恰恰是那些寫文章評論畫的人。

這一點很難相信。所以,歐洲藝術的發展在十八、十九世紀能如此輝煌是有它的道理的。評論畫的人來買畫,這是一個很難得的進步。畫商不只買畫,還出錢撰文對它進行評論。由此可以看出,買畫的人目的,在於投資。

藝術發展的方向再好不過如此了。懂畫的人來買畫進行投資,畫家的作品不再只是為了迎合皇帝,他們開始為懂畫的人、為藝術評論家作畫。

這就引起了日後重要的印象派的發展,以及在美國比較成功的抽像派畫風的發展。例如,傑克森·波拉克(Jackson Pollock)和威廉·德·庫寧(Willem de Kollning)。他們的畫都是為當時的評論家而畫的,是為懂得畫的人而畫的,所以藝術的層次自然高了許多。

就中西方藝術的發展作個比較。在宋朝的時候,大約在公元900年初,1100年以前,中國出現了范寬的畫。他的《西山行旅圖》,目前收藏於台北的故宮博物院。在這幅作品中,他對空間的處理手法,在歐洲很多年都沒有人能達到那樣的水平。那時的歐洲,正是一個黑暗的時代。

歐洲的藝術水平與中國追成平手的時間,出現在1650年。當時,歐洲出了個倫勃朗,他的氣派可以直追范寬。但那時的中國出現了哪些人呢?出現的是「八大山人」、「四大高僧」。

所以,就我個人來講,客觀地說,在繪畫藝術方面,1650年,中西方可謂「打個平手」,是勢均力敵的。但是,如果從整個繪畫歷史的角度,自那以後,中國就開始輸了。

也就是說,中國的藝術,在唐朝、宋朝的時候達到高峰,但自十七世紀以後,開始走下坡。而西方呢?卻是一路向上。出現了塞尚、凡高、畢加索,又到莫奈。那樣的境界,確實是值得我們欽佩的。

在此之後出現的抽像藝術,雖然很多是亂來的,但不可否認,有一些真是非常的好,例如傑克森·波拉克(Jackson Pollock)的作品。所以在繪畫方面,中國輸了西方兩百年。

那現在的問題是什麼呢?是「富而後工」了。

現在的中國開始富有了,那會怎樣呢?陳逸飛行不行啊?羅中立行不行啊?艾軒行不行呢?

我該怎麼回答呢?就繪畫來說,在中國是有市場的。中國開放以來,藝術家們的生活過得很不錯,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了。

我曾經問過一位在美國的中國畫家陳衍寧。他以人像出名,在廣東畫院。我問他:你畫人像生意那麼好,廣東畫院裡的畫師沒有幾個能比得上了吧?他說:張五常,不是這樣看的。你到廣東畫院的停車場去看看,全部停滿了車。那些都是畫家們的車啊。

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說,貴有貴的畫,便宜也有便宜的畫。如果一幅畫能賣到300元,都已經是很好的收入了。所以,中國一旦富裕起來的話,對藝術品的需求會是相當大的。

另一方面,中國歷來都有毛筆的根底。因此純粹從油畫技術的角度,並不能批評陳逸飛、艾軒和冷軍。他們的繪畫技術屬世界級水平,這是無可非議的。

但是,在他們中有沒有一個畢加索、莫奈、塞尚或是波拉克存在呢?還是有些小疑問的。他們在畫技上是沒有問題,但距離國際大師級好像還是稍稍差了一些。

這是一個比較難答的問題了!

回看歐洲藝術最輝煌的時期,例如文藝復興時期、文藝復興後期,巴洛克時期以及印象派時期。每一個蓬勃的時期,必定有一群人聚到一起,日以繼夜地在競爭中相互爭論。那麼,類似這樣的環境,何時才會在中國出現呢?

這就是所謂的「學派」了。就好像經濟學,在歷史上有多少是可以拿出來被人談論的呢?屈指可數。三十年代的倫敦經濟學院,六十年代的芝加哥大學,五六十年代的麻省理工學院,都是有一群人走到一起,彼此不斷地爭論,但卻是言語相通的。這樣就出現了一個學派。

學派,並不一定都是好的。但是,若要有很大的成就,就一定需要有一個學派形成。孤軍作戰不是那麼容易的,雖然有機會存在。所以回看歐洲的歷史,當藝術繁盛的時候,就會有好似「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情況出現。當一個「將」出現的時候,總有很多的人圍著他。例如整個巴洛克時代,只有一個倫勃朗,「鶴立雞群」,說起那個時代,沒有人再會提起第二個名字。只有一個大師,卻有許多許多圍繞著他的人。再到印象派的時候,再到美國的抽像一派。總是有那麼一班人聚到了一起,在某一個城市,某一個村落。

但在中國近代的藝術發展中,這種現象似乎並不存在。但我相信,類似的情況,應該會在某一個地方出現的。最近,聽說上海有一條街,有很多藝術家都聚集在那裡。但能否真正形成一個重要的組合,來推動藝術的發展呢?

重要的組合,不一定是和諧的組合,是應該有爭論存在的。例如凡高和高更,吵到幾乎鬧出任命,但他們是為了繪畫的發展,正是因為相互爭論,才使得繪畫被推倒那樣高的境界。

那中國是不是已經有一些畫家走到一起了呢?我不是很熟悉,可能這幾年已經有了吧。但據我所知,十多年前,是還沒有出現的。

再說道第二個我比較擔心的問題。就歐洲的傳統來說,看看米開朗基羅、達芬奇、印象派、巴洛克、畢加索以及德·庫寧的時代。我個人的感覺是,這些有成就的藝術家,都是很有學問的。米開朗基羅留下了許多的文學作品。而在達芬奇、凡高的來往書信中,他們的理論和哲理,都反映出他們在學問上同樣有很深的功底。我曾看過塞尚的繪畫哲理,佩服得五體投地。

差不多十六七年前,黃苗子先生鼓勵我學書法的時候,曾對我說過一番話。他說,張五常,任何藝術包括書法在內,寫到最後,是寫學問。寫到最高境界,是在寫學問。

這番話是有道理的。於是我想,我讀了那麼多年書,不學書法豈不是很可惜。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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