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近才知道千家駒先生於去年九月三日謝世,九十三歲,長壽。我與先生不很相熟,見過幾次面,談過好幾個小時,欣賞這位老前輩。
八十年代中期,我全力為中國的經濟改革作研究,寫了不少文章,提出一些建議。這個時期我屢次聽到先生的名字。一九八六年左右,收到一本書,是先生著的,簽了名送給我。文筆好,有文學家的水平,而字裡行間其情甚真,其意極長。雖然我不同意某些經濟分析,但體會到先生是性情中人,對國家有赤子之心。意見不同沒有什麼大不了,重要的是先生和我同樣地希望中國會好起來。
自己寫過不少關於中國經濟改革的文字,讚賞有之,批評有之,痛罵有之,但記不起寫過半句不希望中國興盛起來的話。我這一輩曾經在國內捱饑抵餓的,兒童朋友餓死八八九九的,不可能有其他意圖,不可能有其他希望。先生比我年長二十六歲,經歷過的辛酸日子比我多。讀先生的文章,感到先生的希望與我的相同。
一九八七年,在港大,收到朋友的通知,說先生要接見我。趕到當時在信德中心的酒店房間與先生暢談兩個小時,都是關於中國經改的事。意見不同的是我堅持解除所有外匯管制,先生卻認為這管制是必須的。兩年後再會面時,先生的觀點改變了,說讀了我的文章,也明白佛利民的分析與觀點,同意外匯管制需要盡快解除。
我為這件事對先生肅然起敬。這可不是因為先生同意我的看法——君子大可和而不同——而是當時先生齡高八十,經濟思維源自馬列傳統,怎還可以考慮佛老和我的分析而改變了數十年的成見?其後大家久不久見面,談的都是國家的發展大勢,但覺先生氣節凜然,使作為後輩的我有了一個榜樣。
最後一次見到先生,是一九九三年六月,在香港大會堂低座與陳復禮、簡慶福、何藩等舉行「四友攝影聯展」。開幕酒會是黑色雷暴的黃昏,到會者六百餘人,士女雲集,周南剪綵之後,見到先生也在場助慶。因為賓客多,只能與先生作短傾談。該年十月,佛利民夫婦和我到中國一行,順便到北京拜訪江總書記。回美前佛老途經香港。知道先生欣賞佛老,我要求朋友安排大家見見面。可惜先生當時不在香港,二老緣慳一面。
先生差不多渡過整個二十世紀,那是人類歷史的多事之秋。作為中國人,這個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都不好過:兵荒馬亂,飢寒交迫,主義紛紛,口號頻頻,貪官污吏,政權鬥爭。有良知與智慧的中國人生長於這個時代只有兩個選擇:要不是倒下去;要不是站起來。先生是站起來的。
可幸上蒼還是仁慈的。二十年來,中國的經濟增長一日千里,到今天,欣欣向榮的地區在神州大地似火燎原。先生於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年頭謝世,見到這番景象,死可瞑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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