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5, 2003

中國改革回憶錄

幾年前退休後開始整理自己的平生論著,以著作少知名天下,殊不知整理起來才知道多得很。英語文章的整理還不到十分之三,好些文稿找不到,還在找,不知何年何日才大功告成矣。以結集為書算,中語的共二十一本,其中三本是另行組合——例如《五常談教育》——所以實際可算的只有十八本,也是洋洋大觀了。

中語文章的整理快完工了。阻遲了是因為《三岸情懷》與《存亡之秋》沒有存書,要找尋。前者的增訂本已面市,後者是最後一本要整理的,此文是該書的序言。當然,我還在繼續寫。一稿兩發港台二地,加上神州大地電腦普及,國內與外地的轉載凡數十處,有那樣多的讀者支持,欲罷不能也。

花千樹的老總建議我把《三岸》與《存亡》二書與此前增訂過的三本與中國經濟改革有關的合併,作為一個系列。這建議不錯,雖然《三岸》不是專注於中國的經改,但加進此系列也說得通。以系列處理,設計當然要相同,而前三本既然由我自己以書法題字,後二本也應該如此,所以《三岸》與《存亡》初版時周慧珺老師的書法不能再用。困難是《三岸情懷》中的「情懷」二字連接著有豎心旁,是書法的大忌,很難寫得好。我寫了無數次,然後由周老師選一幅認為滿意的。其中老師認為「三」字寫得最好;我自己選「岸」字;周老師的姊姊(曾獲書法獎)選「情」字;其他的人大都選「懷」字。英雄所見不同也。

以初版的先後次序排列是這樣的:《中國的前途》(一九八五),《再論中國》(一九八七),《三岸情懷》(一九八九),《存亡之秋》(一九八九),《中國的經濟革命》(一九九三)。後者在二○○二年再版時,補加了不少文章,因而在書名之前加上「二十一世紀看」幾個字,花千樹稱之為「世紀版」。

這裡有一個問題。《革命》的「世紀版」有四篇文章在《存亡之秋》出現過,重複了。這次《存亡》再版,為保持原貌,不刪除。解決的辦法,是把《存亡》之價訂低為四十元,對捧場客有個交代。

關於中國改革的分析及作出一些建議,血濃於水,我曾經老老實實地下過工夫。那時寫幾篇,這時寫幾篇,時而繼續,時而中斷,不覺得怎樣。然而,這次整理,系列五本加起來近五十萬字,甚具威勢,免不了有點自豪。我替這系列起了一個名目,叫作《中國改革回憶錄》,要求花千樹精製布面書套,請周老師題字,把系列五本放進去。訂價多少呢?原價加起來是二百七十,加書套成本是三百,訂價二百吧。時窮「節」乃見,折後二百也不會容易出售。精製數百書套,賣不出送禮給朋友總有點意思吧。要捧場的讀者請預早訂購,好叫不會精製過多,送出去也沒有人要!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中國的改革史無先例,雖然關注的人多,研究者大不乏人,但時來風送滕王閣,一九七九年我開始觀察,一九八一年開始動筆,在關鍵性的八十年代,大部分時間全力以赴,其間有一段長時期得到中國政府的協助,九十年代或斷或續地觀察、動筆,以迄於今。可以這樣說吧:雖然在九十年代對中國改革的關注若斷若續,我是唯一的從中國開放到今天不斷地分析其改革的經濟學者。這是機緣巧合,自己認為應該做的盡可能做得好一點。

二十多年來,外地學者分析中國改革的文字不少。這些著論與《中國改革回憶錄》的五卷分析,是兩回事,毫無相似的地方。有兩個原因。其一,雖然我不是身在廬山,但任職於香港是近看,自一九七九年起國內改革的訊息絡繹不絕。加上得到國內提供了不少承包合約等文件,而一年中我總有幾次到國內查詢,所知的雖然不及周其仁等身在廬山的人,但比起老外卻遠為優勝了。

其二,更重要的,是闡釋中國的改革發展,我用的理論基礎是三十多年前我參與創立的新制度經濟學,對中國的改革如魚得水。奇怪的是,眾多對這門學問有研究的老外,沒有一個對中國的改革動筆。動筆的是那些搞產出函數或什麼方程式之作。學術上的觀點分歧,不容易找到我和這些方程式對中國改革的看法更為風、馬、牛不相及的例子了。

今天重讀上述的五卷《回憶》,恍若隔世。我對自己昔日的分析與推斷是滿意的。不是說昔日之見與今天的看法完全一樣。大概與重點是一樣的,但在這兩年的整理修訂時,除了文字上的一些修改,我保持原文的看法不變。認為昔日是錯了的推斷我也保存著,好叫將來的歷史學者知道一個身在其中的人對中國改革怎樣想,怎樣看。今天的觀點有所改變,或文後的發展需要補充,我以後記處理。每篇文章,每個後記,我都說明日期或年份,讀者要注意了。

真的是一套回憶錄。是個人自己的記錄:每篇文章,每個後記,都清楚地表達著當時自己的觀點,自己的看法。只不過是二十年多一點,是短暫的歷史,但自己重讀,中國發生的事情那麼多,轉變得那樣快,驚心動魄,好像自己是在驚濤駭浪中生活了幾個世紀!

不單是我個人的感受吧。任何上了年紀的,自八十年代初期到國內投資生產或做生意的,初時頭破血流,到後來經得起風浪而有所斬獲的商人,應該與我的感受相同。不幸的是有不少商人慘遭淘汰。這些不幸是一個大時代的轉變中無可避免的。雖說被淘汰的是不適者,但他們對中國的改革有貢獻,正如衝鋒陷陣的士兵一樣,醉臥沙場,不見經傳,但他們協助了歷史的轉向,炎黃子孫要感謝他們。

我們知道有些人,是擦鞋專家,阿諛奉承,贏得些政治甜頭。我們也知道另一些人,受過文革的苦頭,或中了口號、熱情之計,痛定思痛,怎樣也不相信共產黨會把中國的經濟搞起來。然而,事實上,中國的經濟是搞起來了。

是的,中國的經濟改革走過了千山萬水。還有數之不盡的需要改進的地方,我們還可以破口大罵,但這些餘下來的缺失,某程度可見於先進之邦。我們當然希望中國能繼續改進,而我自己深信是會繼續改進的。然而,從樂觀的角度看,大部分的難關已過,北京的頭頭只要繼續堅持,以民生為己任,二十一世紀的世界經濟以中國為首,當無疑問。

我因此認為我這套書分五卷的《中國改革回憶錄》,可以傳世!要為上述的精製書套選一個閒章來粉飾一下,有感而發,我選了一個刻著龔自珍的詩句:

挑燈人海外
拔劍夢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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