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8, 2003

恐懼是做學問的第一步

同學們要求我解釋一下做學問的過程,但那是任何嘗試過的人都知道,不用我細說了。沒有過來人會不同意,做學問不容易,是苦事,但為了興趣,為了要多知一點,數之不盡的學者會日以繼夜地追求。這是指純為知識而學問,不是指為了養妻活兒而趕發表學術文章。後者我同情,也明白,只是提不起勁大聲拍掌。



這裡要談的,是自己求學經驗中有一個少人提及的做學問的重點:恐懼。我自己做學問是由恐懼而開始入室的,與同學們說說吧。



恐懼與「怕」不同。很多人怕讀書,怕數學,怕考試,等等。怕是常情,可能因為沒有興趣,懶得染指,或避之唯恐不及,或不喜歡做的但逼要做。怕學問是不能真的做學問的。恐懼是另一回事。有兩處重要的不同。其一是恐懼可以觸發一個學子的好奇心,提升了興趣。其二是當一個學子懂得對學問恐懼,他求學已是大有進境,開始進入了學問的天地。朋友,你讀蘇東坡寫赤壁的一詞二賦時沒有恐懼感嗎?不僅蘇學士把我嚇得要命,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貝多芬的交響樂,莫奈的蓮塘,莎士比亞的劇本……都使我有恐懼感。不是說我是這些造詣的專家,而是說我知道是什麼一回事。



作本科生時我對很多老師欣賞、敬佩,但當時唯一使我有恐懼感的是教邏輯學的卡納(R. Carnap)。我覺得卡納高不可攀,自己怎樣也達不到,於是為了好奇而專心聆聽。只聽了一個學期,加上後來自己的研究經驗,使我四十年後在《經濟解釋》起筆時寫出自己滿意的《科學的方法》那第一章。



本科兩年進入了研究院,令我恐懼的學問無日無之。首先是讀物給我的恐懼。此前在這裡發表《對我影響最大的四本書》,每本當時都給我恐懼感,而其中史密斯的《國富論》,我更是從那時恐懼到今天。文章呢?當年令我恐懼的也有四篇:史德拉的《功用理論的發展》,其博學使我見而生畏;佛利民的《馬歇爾的需求曲線》,其變化使我大開眼界;艾智仁的《進化與經濟理論》,其新意使我大喜若狂;高斯的《社會成本問題》,其深度使我廢寢忘餐。這些都是恐懼的效應。



在研究院中有三位老師的思維使我有恐懼感,而其中最激烈的感受來自艾智仁。因為他去了史丹福作造訪教授,我要在研究院兩年之後才有機會聽他的課。那時我已選修了高級價格理論,跟旁聽了一年赫舒拉發教同樣的科目,而又因為成績好,同學們都視我為師兄了。



一九六三年九月艾師回校開課,教的當然也是高級價格理論。同學們都曾聽說艾智仁是天下的價格理論第一把手,所以整個研究院的大約五十個學生都在座。選修過該科的不能再選,所以其中大約四十個是旁聽生。選修的正規生坐在前排,我們旁聽的不准坐前排,不准提問,不准回應,只准聽——這些是艾師之課的獨特安排。



第一課,艾師進課室後問前排的同學:何謂量度?同學凡答必錯,而就是這個淺問題艾師在課堂上翻來覆去地問了五個星期。他不用數學,不用術語,不寫黑板,只行來行去,自言自語,有時輕笑幾聲,久不久突然發問。



我當時聽不懂艾師所說的含意,而旁聽的成績比較好的同學也不懂,課後大家研討艾師所說的。我們都選修了必修課程,不用多上課了,艾師每課之後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研討幾個小時。當然,艾師的第一課後我跑到圖書館去,搞清楚了何謂量度,只是不明白艾師為什麼要提出那一連串的有關問題。後來課後研討的同學一致同意,艾師是在價格理論的另一個層面走,要真的明白我們要跑到那層面去。日以繼夜地追尋那層面,愈追愈體會到那層面的高處,其恐懼之情不好說。



我是到了旁聽艾師的第三年才覺得自己的思維是在他那個層面,跟得上。那時不再恐懼了,聽到新的選修同學的提問與回應,知道他們是自己的三年前。但他們說不恐懼,有些甚至說不難、不難,懂、懂、懂,使我有孺子不可教之感。於今回顧,雖然在旁聽艾師之前我在價格理論的技術上可以來去縱橫,但還是要從恐懼的那一天起才開始登堂入室。踏上了艾師的思維層面,我有一個奇異的感受:我有機會更上一層樓。



後來到了芝加哥大學,史德拉與佛利民等價格理論大師早就如雷貫耳。第一次遇到史德拉,是一九六七年十月的一個晚上,在蒙代爾之家的酒會中。史氏跟幾位大師喝酒,談些什麼。我是小子旁聽,禁不住提出一個問題。他縱聲大笑,說:「你一定是史提芬,艾智仁的學生,只有他的學生才可以提出那樣愚蠢的問題!」顯然地,史德拉接受了我是站在他的層面說話。



芝大的價格理論高人雲集,但沒有一個再可以給我恐懼感了。同意或不同意,其感受是四年前與同學們研討一樣。但史德拉與佛利民給我另一種恐懼:他們想得快,快得離奇,而佛老的辯才當時無敵天下。



有一次,到了芝大一年吧,我那《合約的選擇》的文稿被史德拉邀請到他的工作室研討。該文有一個註腳是關於需求彈性係數的。研討中史德拉突然說:「你這個註腳是要在彈性係數高於零點五才對。」回家後拿出紙張推了個多小時,果然是他對我錯!於是到他辦公室,說:「是你對,你想得那樣快把我嚇破了膽!」他笑回應:「以後凡是我說的你就當作為對,可以節省時間。」我步出室門,他嚷:「史提芬,你回來,我為你那註腳找到一篇有關的文章,研討的前一晚閱讀後才知道那註腳是錯了的。」然後在零亂的書桌上找到該文交給我。



寫這篇文章,是因為在網上見到今天同學們的吵罵,不管大師不大師地亂罵一通,毫無恐懼之情。雖說初生之犢不畏虎,但看來是不知山有虎才向虎山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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