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不一定是好藝術,但好藝術不能不可愛。這是我個人的藝術觀,不同意的人似乎不少。我說的可愛不是指華麗,也不是指甜美,而是說一種感受,往往很直覺。可愛是看後想再看,聽後想再聽,讀後想再讀。有深度的好藝術,是愈重複地欣賞愈覺得可愛,大有依依不捨之情。
上述的藝術觀是膚淺的,但藝術是任何人都可以欣賞,專家們怎樣想與我無干。然而,我的膚淺看法也有專家認同。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奈就曾經說:「人們老是希望能明白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不需要他們明白,只需要他們的愛!」
作本科生時念西方藝術歷史,成績好,老教授喜歡跟我暢談藝術的哲理。我問:「好的藝術是不是一定困難的呢?」教授響應道:「當然啦。不困難的藝術,欣賞的人不會持久地覺得可愛。」我再問:「中國古時有個叫李白的詩人,寫詩快如閃電,好像想也不用想,但古往今來很多人都愛他的詩,困難何在?」教授縱聲大笑,說:「我也聽過你們的李白,聽說沒有誰有他寫詩的本領,那不是很困難嗎?困難與速度不一定有連帶關係,正如歐洲出過一個莫扎特,作曲奇快,但只有他一個,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
藝術要可愛,但不需要明白。今天在國際拍賣行最值錢的畫,是十九世紀後期的印象派。這派畫作我們今天算是明白的,但在興起的十九世紀中期,欣賞的人因為不明白而罵得厲害。我認為挽救這畫派的主要原因,不是後來欣賞的人開始明白,而是愈看愈覺得可愛。
二十世紀有好幾種派別不同的抽像畫作,到今天我還是不明白,根本不知道作者畫的是什麼,或為什麼要那樣畫。但我認為其中有些很可愛。我是個永遠看不到皇帝的新衣的人。願意花時間學習欣賞,但相信自己的直覺:怎樣看,看得多了,還是認為不可愛,就老實不客氣地說不是好藝術。
畢加索應該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畫家,我衷心佩服,但認為他後期的好些畫作不可愛。很想佔有一張畢加索,困難是認為可愛的買不起,買得起的不可愛。我認為Jackson Pollock是個偉大的藝術天才。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那樣畫,往往不知道他畫的是什麼,但我覺得他後期的潑滴油彩非常可愛。很想佔有一張Pollock,困難是連他初期的、遠為相宜的不可愛的畫我也買不起。Sam Francis嗎?我更不知道他畫的是什麼,覺得少數很可愛,多數不可愛。可能是漏網之魚,我竟然買到一張很可愛的Sam Francis。完全不知道畫的是什麼,只是愛看罷了!
人與人之間有互通的感情,所以藝術作品可以被外人欣賞,於是市場有價。問題是欣賞藝術是要花時間學習的。以滿足感作為學習的回報,我們不容易想像有比欣賞藝術更可取的投資。不可愛的藝術,怎可以給欣賞的人有滿足感呢?
不容易明白的,是在藝術的範疇內,皇帝的新衣甚多。幾年前有一批歐洲的新潮畫作,據說多位作者都有名,向我求售。我看來看去覺得不可愛,於是求教黑蠻。黑蠻很懂新潮藝術,知道那些「名家」是何方神聖。他看後說:都是皇帝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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