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錫慶寄來快要在國內出版的《有場景的知識》一書的文稿,是此前發表過的經濟散文的結集,希望我能寫個《代序》。原來他說的「場景」是我常說的街頭巷尾,是我重視的治學地方。這使我想到經濟學者的選擇,在這裡說說吧。
經濟學的主要用場是解釋現象或人的行為。解釋與推測相同。這是說,在某些情況下(稱局限條件),依據經濟學的原理(主要是需求定律),人的行為會怎樣,而如果情況(局限)轉變了,行為會跟著怎樣變。這是解釋,也是推測了。
人的行為及其效果的好與壞,是價值觀,任何人都可作判斷,不限於經濟學家。價值觀(例如離婚是好還是壞)是道德、倫理上的事,不是不重要,而是互相不同意時吵一百年也不會有結果,是科學之外的事了。福利經濟學就涉及這類問題(例如政府應否資助教育),不少經濟學者有興趣。
然而,既然經濟學可以推測人的行為及其效果,這學問可以提供怎樣改變局限會有什麼效果的分析,讓他人的價值觀判斷。這是經濟學的次要用場,次要也重要。這種提出建議的學問是政策經濟學。舉個例,通貨膨脹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推測在怎樣的情況下會有通脹,以及通脹會帶來怎樣的效果,則是經濟學者的專業了。
解釋行為或現象是經濟學者的本分,而有了解釋,他們往往提出個人的主觀政策建議。通常不會有影響力,因為決定政策的是執政的人。執政者有壓力團體的左右,也要顧及自己的切身利益。不是低貶執政的人,而是任何人作為執政者都會那樣做,只是有些人的靈魂之價高一點,有些低一點。
一般而言,經濟學者的靈魂既不超凡,也不脫俗。他們有時為了自己的利益,支持某些政策而歪曲了——甚至刻意地歪曲了——理論分析。我自己呢?既不超凡,也不脫俗。但我是個固執的人:我不想知道自己的靈魂何價!這樣,醉心於經濟解釋,而有了解釋才作出政策建議時,執政者怎樣選擇我不介於懷。我說過了,如果我以改進社會為己任,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解釋行為或現象是有趣的工作,足以令人廢寢忘餐。有趣,但認真從事的人往往在恐懼的日子中生活。最可怕而又愚蠢的,是試行解釋沒有發生過的事。是的,道聽途說或資料數據皆可誤導。不是不可以用,但要考證,而考證的工作相當頭痛,有時吃力不討好。
這解釋了為什麼數十年來我喜歡在街頭巷尾觀察,問左問右,有時拿出錢包來考一下出售的人,而有時親自落手落腳地做起生意來了。但做生意我一般只是開了頭,知道生意的性質,清楚行內的現象,就不再管了。當年是艾智仁、高斯、佛利民等師友把我趕到街頭巷尾去的。但他們可沒有伴著我一起跑,只讓我自生自滅地跑了三十多年,寫成了今天中國青年喜歡讀的《經濟解釋》。
朱錫慶是個很有天分的經濟學者,像我一樣,是個街頭巷尾的現象專家。他在這方面的興趣,起於我們認識之前,不知是誰影響了他。如果有大量的中國青年跟著朱教授的路線走,神州大地的經濟學就變得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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