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1, 2004

捨農從工的考慮

上星期在這裡分析中國農民問題,弄錯了一些數字。我說以年息五厘算,工業用地的現值大約是農業用地的二十倍,而住宅用地是六十倍。這不對,因為我把兩個地區的觀察搞亂了,應該大約是十倍與三十倍。這些只是兩個地區的隨意觀察,不精確,而其它地區有很大的變化。例如中國南方的農地較為值錢,因為溫暖的天氣增加輪植的次數,但南方工業用地的市值卻不及蘇浙一帶。

說中國目今的經濟欣欣向榮,不會有多少人反對,但其實有很多問題。單是農業想來就頭痛。不是不知道怎樣處理才對,而是種種壓力的局限存在,推行不容易。又例如工業,去年底與今年初,外資到中國下注有大幅放緩的趨勢。知道原因,也知道怎樣應對,但也因為人為的局限而不容易處理。

是的,中國的改革到了一個重要關頭,不大刀闊斧地深化改革不容易衝過這一關。胡、溫政權給人民大眾的印象是好的,但好印象與好效果是兩回事。希望他們知道,今天與今後的可見將來,世界經濟的競爭激烈,史無先例,走錯了三幾著,或稍為自滿,就會被殺下馬來。

回頭說農民,我要重提工業最低工資的法例。個多月前我聽到三月一日國內會推行最低工資,為文反對,但通過了。朋友說,最低工資法例其實起於一九九三年,今天只是廣及一點,而不同地區的最低工資規限,平均月薪略低於人民幣三百,很低,不會有大影響。我見蘇浙一帶的一個農民的每月收入略高於三百,就相信暫時沒有影響之說。但其後知道很多其它地區低於三百,而搞工業的朋友又說,來自農村的工人有其它法例規限——例如假日的規定與回鄉的費用要由僱主支付等。這些使我認為今天的最低工資是增加了捨農從工的沙石。

日本一八六八年的明治維新是歷史上由農轉工的最成功例子。五歲大的皇帝聽首相之言,簽名立法,把原來有私人使用權的農地加上自由轉讓權。農民與武士再不能附地而生,一窩蜂地湧到城市工作。政府事前意料不到這發展,事後也不干預,結果是農民轉往工商業轉得很快,使日本有連續數十年的高經濟增長。日本在一戰與二戰時的軍事實力,非同小可,皆賴明治維新之賜也。

戰爭不論,日本畢竟棋差一著。他們的土地由大地主控制,其中不少成為國會議員,反對農產品進口,也反對多把農地改作工、商、住用途,弄得地價與農產品之價奇高(七十年代後期,一個蕃茄在日本的零售價是五美元)。水漲船高,工資不能不提升。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日本的工資與樓價冠於地球。這是我於一九八七年發表《日本大勢已去》的原因。

日本的經驗——財富不均不論,只從經濟發展的角度看——是大地主或大企業家的存在不是問題,讓他們左右政策才是問題。

中國要鼓勵捨農從工,北京推行的鄉鎮企業發展是正著,而這發展今天也確實有看頭。可惜科技比較先進的外資到長三角之外的窮鄉僻壤去設廠還不多見。他們需要有眾多的知識人材的供應。例如微軟的中國總部選北京,主要是要接近清華與北大。又例如上海與蘇浙一帶的大學比廣東的多而又有較大名氣,外資的科技檔次長三角勝於珠三角。然而,工業科技有高下之分,工資有貴廉之別,知識低下的農民可以從清潔、搬運等工作做起。我見過不少說不上有學識的農民在工業區做得好。

無論怎樣說,大量提供知識教育給農民是重要的。不要期望他們都有大學水平,但文字要有起碼的認識,懂得分辨少許英文字,受過一門技術訓練。很多技術,例如拋光、砌磚、扎鐵、駕駛等,都值錢,通常三幾個月的訓練就足夠。中國要在農村設立很多幾個月可以獲得一門技術證書的學校。

不久前在農村聽到一位農婦說,她賺的一點外快,是被僱主用專車送到工業區種植與修裁綠化園地,早上四時起床,晚上十時回家,日薪四十五元,午餐有清水與麵包。種植是她數十年的專業,不用學了。我聽得感動,心想,國家是她那樣吃得苦的人建設起來的。我又想,綠化工業區的工作也是由農轉工了。

不久前提到,在激烈競爭下,國內的一些地區免費把土地供給外資設廠。一些同學回應反對,說國家不應該送出土地招徠。是淺見。這種招徠可以帶來界外的、或更正確地說是沒有合約安排的利益,如果選擇高明,可以是非常合算的投資。我們可從另一個角度看得清楚。送一塊市值十多萬的地皮給外資設廠,等於花十多萬邀請外資到中國設立一所小型工業學校,上課的工人學生有工資,滿師後可轉工他往,而政府的工業稅收可增加,何樂而不為?

國內的戶籍控制是捨農從工的一個障礙,今天放寬了很多,達到若有若無之境,解釋了這幾年捨農從工的人數升得較快。據說廣東一省,目前一年內轉往工業的農民逾一百萬,半轉工業的也不少。是好現象,但我認為不夠快,農民百分比的下降速度遠低於昔日的日本明治維新。

要加快轉往工業,農民要有多一點鼓勵。補貼種植是鼓勵農民留於農業。鄉鎮企業、放寬戶籍、增加教育等是鼓勵農民離開。要再增加鼓勵離土,就要給農民一些捨農的補償——補償他們要放棄的農地。一個辦法是完全放開農地的轉讓權——承包的農地容許自由轉包。這樣,農地會由企業家收購承包,然後把農業企業化。農民「賣地」所得就是他們離土轉工的補償了。

以自由轉讓承包的方法鼓勵農民離土——類似昔日明治的方法——有很多好處,但今天的神州,三方面有困難。其一是土地可以有多種用途,用途不同其價值有別,先獲更改或有較大可能更改用途的農地遠為值錢,幸與不幸相差太遠農民會吵起來。這方面,地區政府與農民之間是有利益衝突的。其二是通過轉包收購而集中零散的農土,意圖企業化,零散的農民中有些會為爭取較高的收益而開天叫價,處理不善會引起暴動。其三是不同地區的農地有不同價值,差別太大也會引起麻煩。

上述三項困難都有可靠的辦法處理——類似的例子在其它地方發生過,前車可鑒也。但我們需要詳盡地知道現有的不同地區的農地產權與分配,才能策劃一些準則,順利地促成農業企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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