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寫這個題目,因為最近遇到兩件有關的事。
首先是不久前一位同學傳來一篇報道,說金庸準備寫一本題為《中國通史》的巨著,我立刻在太太面前破口大罵!二十多年前我說金庸一定要寫這本書,而其後屢次在文字上與朋友間提及,但他為什麼要等到今天才考慮動筆呢?老查今年八十了,就算得天獨厚,寫得有他二十年前動筆的水平,機會不大吧。
我是讀歷史的,中西都讀,不是精細的讀,而是讀大概,讀文化與經濟的演進。是非常有趣的問學,但學院派的中史學家寫出來的,一般數樹木而不看森林,而有時引經據典,彷彿只為表演一下學問神功,可讀的巨著絕無僅有。不是說學院派的精細詳盡的史學不重要,但那些是專業糧食,好之者屈指可算。我希望讀到一本有一個歷史理論架構的中國故事,不要斤斤計較一些古字怎樣解法,無須考證這個人與那個人的關係,史實只求大略地對,但文字淺白清晰,來龍去脈交代分明,點綴著些有趣的真實小故事。中國的史學家雖多,但可以寫得出這樣的書似乎只有查良鏞一個——只有他一個擁有所有條件能把這本書寫得好。我是說二十年前的查良鏞,今天怎樣我不敢說了。
幾天前與一位新認識的朋友談及中國的學問大師,他作過研究,比我知得多。聽了良久,我忍不住問:這位那位的貢獻是什麼呀?他如數家珍地陳列出來。我的回應,是這些是學問的細節,是小學問,看不出大學問在哪裡。他要求我舉大學問的例子,我說《史記》是大學問,金庸的武俠小說也是大學問,但可不是小說的本身,而是金庸創立的小說文體。
我認為大學問需要兩個準則的合併。其一,要有一家之言;其二,要有深遠影響。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以這兩個準則衡量,炎黃子孫搞大學問確實給西洋鬼子比下去,輸得面目無光。春秋戰國時代出過的幾位人物,在同期可與西方打個平手,但文藝復興之後老外在學問上節節領先,伽利略(十七世紀)之後我們就輸了多個馬位。
有朋友提出宋代的朱熹。朱前輩無疑有一家之言,但學說過於抽像,深遠的影響就談不上。論到宋代的學問,我還是喜歡從文學與藝術這兩方面看。蘇軾的文字,米芾的書法及一些大師的畫作,卓然成家,而其影響力也是深遠的。這些算是大學問,但因為一家之言的「言」字不易確立,大學「說」就談不上。
看看歐洲吧。十八世紀的經濟學者斯密,其巨著《國富論》橫看直看也是有個「言」字的大學問,影響了人類的思想二百多年。受到斯密的影響,生物學家達爾文(十九世紀)更厲害。此子論著無數,本本皆精,而更重要的是他的進化理念不僅影響了科學與哲學,就是宗教也避不了。這當然是大學問,我們不需要轉到物理、化學等學問去再示範了。
不容易明白為什麼依照我提出的「大學問」準則,中方與西方的水平相差那麼遠。一個觀察是中國的傳統學者花很多時間在細節上求證與追尋,而這些細節往往是無關重要的。西方的學者很多時都重視細節——密密麻麻的註腳是他們發明的——但馬虎的例子不少。重要的是,西方搞大學問的高人很懂得鑒辨細節的重要性,認為無關重要的他們懶得管。
這帶來我要說的第二個觀察。無論科學、哲學、音樂或藝術,比起中方,西方遠為重視理論。概念或哲理中國也重視,但理論就給人家比下去。任何學問,有一個理論基礎為依歸——就算是虛而不實的——細節的輕重取捨就有了界定。這會省卻不少做學問的時間。我讀過一些中國傳統學者寫的國學、宗教等文章,而有關書法的更讀過不少,欣賞這些作者的學識,但覺得他們所知的系統不明確,有時無端端地在看不出有重要性的話題上吹毛求疵。不能說這些不是學問,但因為缺少了一個理論架構,大學問不容易搞起來。
科學的理念與方法,在某程度上與藝術是相通的。我們讀莫扎特談音樂,塞尚、莫奈、梵高等人論繪畫,其感受是他們說的是一些理論,可能與他們的文化中的科學傳統有關。我說過了,中國昔日的學問傳統是學而優則仕,讀書考試是為了做官,沒有司法制度,治國講道德倫理。農歸農,工歸工,商歸商,學歸官,社會沒有一個可以單靠出售學問而生存的空間。朱熹昔日設館授徒的慘淡經營就是例子。這可能解釋了中國的傳統學者缺乏了一個以理論架構做學問的習慣。
回頭說金庸,我想到中國近代的歷史學者。黃仁宇的作品到今天我還沒有機會細讀。何炳棣寫的關於中國人口的歷史書,數十年前讀過,認為是大學問。今天自己老了,不求細節,要知大略,金庸打算寫的《中國通史》正中下懷。但願他智力常春,記憶不減。我也希望他能多聘用研究助理,而今天計算機打中文字,快的一分鐘可打二百個,那麼他可以信步庭園,或登臨送目,思故國,品茗茶,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瀟灑一番也。
老查這本《中國通史》應該是大學問——我會坐在凳子的邊沿等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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