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凱謝世了。二○○一年的春夏之交最後一次見到他,共進午餐,他還是容光煥發。殊不知幾個月後就聽到他患上肺癌,情況不好,近於不治。本來只有幾個月生命,但小凱的生存意識高人幾級,掙扎求活,傳來的消息時好時壞。幾個月前聽到澳洲的醫師束手無策,要他到美國去嘗試新療方。到美不久就返回澳洲,使我意識到美國的醫生也沒有好主意,應該來日無多。
堅強的生命意識使小凱多活兩年,而在這期間他的經濟研究工作不斷。是非常嚴重的病,什么大手術、重化療等令我聽到也心酸,但他還堅持在學術上繼續。能人所不能,這是楊小凱。
能人所不能。是的,楊小凱就是文革初期的那個楊曦光,當時十七歲,因為發表了一篇題為《中國往何處去?》的文章而被困坐牢十年。該文曾經被翻譯為十九種文字。在獄中自修數學,出獄後在武漢大學唸經濟。一九八四年,三十五歲,被美國的普林斯頓大學取錄為研究生,只三年就拿得經濟學博士。小凱謝世五十五歲。可以說,他的學術生涯只有二十年:滿是火花的二十年,小凱不枉此生。
我重視小凱。十多年前請他到港大造訪一年,跟著給他一張聘請合約。他接受了,但其後因為一些我不大理解的原因沒有到港大任職。有些朋友聽到小凱的文革背景與不幸,認為他是個有政治性的激進人物。錯、錯、錯!小凱是個為經濟研究而從清早工作至深夜的人,天天如是,對政治不染指。他是個純真的學者,對學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我認識小凱時,覺得在學術上他有兩項不足之處。其一是英語水平不足;其二是經濟的基礎理念掌握不夠。那時他到了美國僅三年,這些缺點不難明白。他的長處也有二。其一是小凱是我遇到過的最有預感天份的中國學子;其二是他知道什麼是重要的思想。聰明才智之士不少,博學多識之輩也不難求,但預感好,知道什么重要,則要靠天賦,要學也學不來。不少人說小凱聰明,這當然,但我可不是因為他的聰明而要港大聘請他:聰明易找,有預感而又知道何為重要難求也。當時希望他能長駐港大,好讓我替他補修一下他從來沒有真的學過的初級經濟理念。懂深不懂淺是當時小凱的一點困難。後來這方面他有了改進,而幾月前讀到他的一封英文信,其英語水平判若兩人。
只有上帝知道,如果小凱沒有坐牢十年,老早就有像我那種求學的際遇,他在經濟學的成就會是怎樣的。拿個諾貝爾獎不會困難吧。
於今蓋棺論定,我認為在學術上小凱做錯了一件事:他算錯了自己的天賦。他的學術文章多用數學,自己高舉數學。在出道初期,英語文字不足,趕著發表文章,多用數學是自然的。問題是:有本領用數的經濟學者多如海上沙,但有預感又知道何為重要思想的則絕無僅有。多用數學,頻頻在方程式那方面打轉,以天生預感而走重要思想的路就變得縛手縛腳了。
是的,楊小凱是難得一見的有足夠條件走奈特、科斯、艾智仁等的思想路線的學子,而在心底裡他喜歡那樣做。然而,為米折腰,他忽略了自己的天賦與數學扯不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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