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練書法近三年,竟然有進步。這現象要解釋一下,好叫後學的有點依憑。
先在這裡刊登四幀為攝影集而題的書法——山水話神州、古村情、光的藝術、幽靈趣錄——當然是選比較稱意的。字不多,比較容易寫。但書法這回事,規模不足一個可觀的字也不容易寫出來。學了五年老師說技術上是畢業了,其後的八、九年進境甚慢,左嘗試右嘗試也不成,尤其是自己的學問寫不進書法去。
近來的書法可以見到一點學問了。不容易說清楚,但感受是見到一點自己的學問。這就是了:經過了十四年我才可以在書法上見到自己!當然還有不足之處,但肯定是走入了正途,只要有時間天天練習幾個小時,六個月後可達佳境矣。目前要處理英語文章結集,抽不出時間,但入了寫得出學問的軌道,不由得舒一口氣。
是怎樣走進去不大清楚。嘗試過多種寫法,拜閱過古往今來的各大名家。困難是擺脫不了這些約束,而試行創新很不自然。今天說「走進」,是說找到了自己,寫出自己覺得是對著鏡子看,沒有牽強的痕跡。自己讀過多少書,學問做到哪裡,是好是壞書法就是這樣的一面鏡子。只要個人的感受如是,於願已足,外人怎樣批評懶得管——初學時要管,中階段也要管,但今天不需要管了。既然找到了自己,怎還可以管他人怎樣說呢?
我對少練習反而有進步的解釋,是擱置一下可以讓自己退後幾步衡量,比較客觀,也減少了早期學習時受到的約束。不斷地勤修苦練可以走進一個死胡同,刻意地創新是放棄了自己。自己是怎樣,寫出來的書法也應該怎樣,不可強求。米芾說書法要寫得振迅天真,是說要找到自己。說得容易,難於登天。前人之作不可不參閱,用筆用墨等技術不可不拜師,但這些是脫離了自己。苦學之後我們總要回到自己那邊去。
攝影我是比較幸運的,但也要十年才找到自己。論技術,攝影比書法容易得多。攝影的困難是作品攝來山是山,水是水,沒有作者自己的闡釋,算不上是感情表達的藝術。另一方面,用各種手法弄得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一般不自然,要不是怪就是俗,與作者的真情實感相去甚遠。
一九六五年,因為論文不稱意,我天天拿著照相機,靜坐園林三個月,在玩弄鏡頭的過程中找到了一個對光處理的方法,夢寐以求的,欣喜若狂。這時期的作品六七年初在長堤博物館展出,獲得周遊五十個博物館展出的邀請。但那時博士論文成功地開了頭,芝加哥大學只看一章就給我一個獎,我就逼著放棄攝影了。
認真地再從事攝影藝術是年多前的事,今天大致上是封機了。捲土重來,用的主要還是一九六五年想出來的方法。一連出版七本攝影集,要封機,因為最後一本——《光的藝術》——是把這方法推到盡頭,自覺不能再進。可以多攝類同的,也可以間有更佳之作,但大致上是到了盡頭,技止此矣!留下一小點讓自己遐思,不是很有意思嗎?
奇怪是經濟學。我起筆寫博士論文就走進了自己的天地,找到了自己。這可能是科學與藝術的一個不同之處吧。這些日子整理自己的英語文章結集,細讀三十八年前寫下的,與今天自己喜歡的經濟學沒有兩樣。當年精力充沛,記性好,對細節的處理遠勝今天,而左翻右覆的寫法也是當年勝。今天的思考比較穩重,看事看得比較廣,對重要性的判斷比較肯定。但這些不同只不過是反映著時日的消磨,基本上對一門學問的處理完全沒有變:大道還是如斯也。
經濟研究我喜歡問「為什麼?」。昔日如是,今天也如是。喜歡用最簡單的理論,但向深處鑽。昔日如是,今天也如是。喜歡用零散、瑣碎而又過癮的觀察作理論驗證,避去數字無數的沉悶不堪的統計分析。昔日如是,今天也如是。喜歡考查真實的世界,對看不見、摸不著的「事實」沒有興趣。昔日如是,今天也如是。這些個人品味加起來有一個昔日意料不到的效果:寫下來的文章歷久不衰。不是大名鼎鼎,也沒有紅極一時,只是死不掉。有些受到重視,有些石沉大海,但我沒有一篇英語文章明顯地受到時日的蹂躪。豈非大道哉?
今天與昔日不同的有兩點,相關的。其一是昔日過目不忘,到圖書館去翻閱數天,零散的資料、數據、出處、頁碼等,大致上全都記得。苦思一段日子,坐下來寫稿,下了詳盡的腳注,才跑回圖書館去校對,通常很少錯。以大量零散、瑣碎的資料驗證理論或假說,不靠記憶不容易成事。其二是因為記著很多的零散資料,推理時可以左翻右覆地過癮一下。這二者本領,今天去如黃鶴了。
是的,在事業或學問或任何造詣的發展上,從事者要找到一條可以走得通的路,要適合自己的。這就是這裡說的大道了。與大師相比不一定有大成,但何必相比呢?自己走得通,有興趣走,嘗試走到盡頭,有沒有成就無關宏旨。我自己喜歡誇誇其談,也喜歡與大師比並一下,但這些只是閒著無聊,要增加生活的一點情趣。如果我活在魯賓遜的一人世界,我還是要過一下生命之癮,要找尋在造詣上自己可以走得通的路,要嘗試走到盡頭。當然,只自己一個人,沒有競爭,沒有人與人之間的感染,不會走得那樣起勁。但我不能想像,自己在一個豐衣足食的一人世界中,除了吃與睡什麼也不干。
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是李白說的。豈非大道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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