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在廉價或為遊客而設的簡陋畫廊中,出售的作品很老土,不堪入目。這幾年神州大地有了大轉變:廉價畫廊的劣作還多的是,但水平提升了不少,而其中有些作品畫得好,就是對藝術與收藏有點研究如區區在下,也購買了一些僅數百元的畫作。
想想吧,十多年前我說過,大陸開放以還,收入上升得最快的其中一組人是藝術家。研習藝術的青年於是急速上升。一將功成萬骨枯,不容易有幾個陳逸飛跑出來。然而,數以萬計的青年參與,一般對藝術有點興趣,自覺有少許天賦,跑到藝術學院或什麼美專的學幾年,作品多多少少有點看頭,而其中的表表者是很有看頭了。
再想想吧。國內一個大學畢業生的月薪大約二千。藝術畢業的也大概如是。這樣,一個受過正規訓練的繪畫專才的一幅小小的可觀的畫作,作者收入只一百數十,畫廊老闆賺一倍,顧客可以二百元買到。就是絕對有專業水平的四十吋的油畫,顧客可以五百元問津。這些是指抄作,不是創作。創作的價錢大約是抄作的十倍。這是有趣的市場現象了。
抄作是指從名家的作品抄襲過來,創作是作者自己畫自己的(不是指被抄的「原」作)。十年前國內的抄者喜歡抄陳逸飛,抄陳衍寧,抄艾軒等國內大師;今天喜歡抄莫奈、梵高等西方大師,而一個明顯的新傾向是抄少見經傳或不為顧客熟知的西方作品了。顧客問及,畫廊毫不隱瞞:抄作說是抄的,創作說是創的,作者創作後自抄(畫同樣的)也會說明。一些畫廊,顧客不問也會在作品之旁以文字說明是哪一類,可謂坦白矣。
個人之見,論美觀,一般是抄作勝。如果你只求一幅油畫掛在牆上作裝飾,應該選抄作,何況價錢只有創作的十分之一。如果想避免客人到訪大叫假梵高或假莫奈的尷尬,你可以選一些少見經傳但美觀得很的西畫抄作。
為什麼創作比抄作價高十倍呢?解釋有兩方面。一方面是購買藝術作品的人不單是為裝飾消費,又是為投資賺錢。抄作之價的升幅,只能與抄者的工資看齊,而同一作品,甲不抄時乙可抄,甲乙不抄丙可抄,其供應無限也。創作呢?有升值——甚至大幅升值——的機會。不容易,要賭眼光。收藏藝術作品的隱君子一般都認為自己的眼光有獨到之處。
陳逸飛曾經對我說,一般收藏家投資買畫,希望賺錢,是大海撈針。也說得是,尤其是中間人要賺可觀的一筆。只是中國經濟增長得快,這幾年畫價上升得速,我認識的撈針朋友沒有一個撈不到!不買創作,無針可撈也。
說創作比抄作價高十倍,當然不是指梵高的原作比今天的抄作價高十倍——那是價高萬倍——而是指一個籍籍無名作者的創作,比同樣大小的抄作價高十倍。解釋這現象的第二方面,是創作奇怪地困難。技術了得的畫家可以抄得維肖維妙,幾可亂真,但創作(畫自己的)一塌糊塗,不知所謂。
說過了,當年自己臨書法,臨得似模似樣,抄作也。五年後試把法帖拿開,寫自己的,目不忍睹!我要到脫臨四年之後才略見規模。老師周慧珺說她的經驗也如是。五十年前搞攝影,跑沙龍,跑得似模似樣,抄多於創也。攝影創作,我要脫「龍」八年之後才找到自己。只有經濟學我一開頭就創,沒有抄過,但那是科學,不是藝術。沒有聽過科學要從抄學起。我不認為自己是個沒有創作能力的人,而為了滿足自己,數十年來追求的是創,不是抄。然而,藝術上的創作,我對自己失望不記得多少次了。
想想吧。如果我是個有少許天賦的畫家,受過相當訓練,但生活無著,為了生計,怎麼辦?我要選創作還是抄作呢?抄作我可以月入二千,生活有著,但創作則要大賭一手——不是刻意的創,而是要花幾年時間,希望找到自己——餓死的機會不小。因此,儘管自己喜歡創作,討厭抄作,為了生計我可能選後者。這樣推理,今天我們見到的抄作藝術家,不一定沒有創作天賦,而是為了生計不敢嘗試罷了。
寫到這裡,我要再說梵高。眾所周知,梵高的創作天賦之高,畫家中百萬無一。較少人知道的,是梵高的繪畫基本功了不起,大可靠抄作而維生計。但他選走創作的路,生時只賣過一幅畫,要不是弟弟照顧可能早就餓死了。梵高如此,今天的藝術家要怎樣選擇呢?可幸的是,今天的藝術家一般沒有梵高的困難:後者的天賦高得離奇,生時曲高和寡。
大天才的代價,小天才一般付不起,於是選走抄作的路。然而,大賭一手搞創作,是發掘自己天才達到哪個層面的唯一辦法,要不要賭這一手呢?不會是梵高,不會是莫奈,不會是張大千,也不會是林風眠,但這些大天才之下可以靠賣藝術創作而賺大錢的,為數不少。賭不賭?這是問題。
記憶所及,自己從小喜歡創而不喜歡抄。這可不是因為要標奇立異,或希望一舉成名,而是喜歡獨自遐思,要過一下在一個有繁星的黑夜獨自在茫茫大海飄浮的情趣。沒有嘗試過的人不會知道是怎樣的一回事——此中樂,不足為外人道也。可以這樣做,因為我是個幸運的人。出生於一個有飯吃的家庭,而除了抗戰期間受過幾年苦,生活過得去,讀書識字後,工作從來不愁沒有僱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樣的人搞創作,是有著天賦之外的最佳條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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