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十二月,底特律的一個會議中,高斯約見我。到咖啡室坐下來,他鄭重地說:「聽說中國有跡象開放,你要回到中國去。」他一向認為炎黃子孫了不起,關心中國,但這樣說有點突如其來,我不知怎樣回應。他是個非常傳統的英國紳士,一舉一動皆合禮儀,隱居,絕少見客。如今隆重約見,只說這句話,是不尋常的要求了。
我默不作聲,過了良久,他解釋說:「如果中國真的改革制度,你所知的沒有誰可以相比,何況懂中文,能適當地向北京解釋制度運作的只有你一個。你沒有理由推卻我的要求。中國不改革也就算了,但如果他們要改,你的貢獻會比留在美國大得多,雖然大家對你這些年的學術成就沒有懷疑。」
共產中國要改革經濟體制,外來的建議當然五花八門。高斯和我研究產權與交易費用,知道任何其它角度看制度都不管用。然而,在同一範疇內,我堅持解釋現象,堅持這解釋要基於產權界定與交易費用作為局限處理,也堅持這些局限的轉變是需要考察得到的事實,不接受空中樓閣的術語。是的,知道掌握到真理,我是個非常頑固的人。
八十年代中期開始被稱為「新制度經濟」的學問,起於六十年代初期,我自始就身在其中。調查局限及其轉變需要很大的魄力,我比高斯與艾智仁年輕二十多歲,落手落腳的工夫做得比較多。可能是這個原因,巴賽爾認為在產權界定與交易費用的研究上,一九六九年我就是行內的第一把手了。
可以這樣說:當一九八二年回港工作時,關於制度運作的知識,如果北京的朋友需要,我是個可以替他們打通經脈的人。但我不是個「改革者」,不認為自己可以改進世界,何況平生討厭政治,怎樣也要避免捲進任何政治活動中。另一方面,在廣西餓死的小朋友我不能忘記,覺得有責任為中國的青年做些什麼。
後來以淺白的語言解釋制度運作,我的立場是既不領功,也不勉強。只希望很多很多的解釋文字放了出去,北京的朋友會考慮,會選擇。他們怎樣選我管不著,但從那時到今天,我知道他們考慮無間。
一九七九年到廣州會見長姊,離別了二十二年,大家感慨萬千。只幾天之行,我知道國內的大概情況。跟著一九八○年動筆一九八一年完稿一九八二年發表了《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推斷了中國會走今天見到的路。該文的重要地方,不是作出準確的推斷,而是文內提供了一個理論架構,讓我能以之作為基礎,繼續觀察及分析中國的發展。
高斯對中國改革的主要貢獻,不是私有產權對資源使用重要的老生常談,而是他提出從界定權利的角度看私產。「私」字當頭,北京大忌,就是到了今天他們以「民」為「私」!然而,有了高斯的啟發,我把「權利界定」這理念推出去,卻被接受了。權利界定是市場經濟的先決條件——是我發明的高斯定律。
想當年,北京的朋友同意人與人之間的權利要有清楚的界定,但名稱上產權誰屬他們有保留。「天下為公」很好聽,既然權利界定是賣羊肉,他們不願意掛上「私有」這隻狗頭。我說「所有權」(ownership right)毫不重要,可以跟使用權分離,需要清楚界定的是使用權、轉讓權與收入享受權——我在一九七○的一篇文章說過的。幾年前到中共中央黨校講話,款待我的院長提及一九八五我在北京首都鋼鐵廠講話時,他在座,聽到我建議把所有權與使用權分開,聽者不相信,但後來愈想愈行得通。
跟蹤中國的改革發展二十六年,從那裡學得的知識比他們跟我學的多出不知多少倍。本來痛惜關於中國經改的分析大部分以中文下筆,鬼子佬無從拜我為師,然而,編輯自己的英語文章結集,發覺久不久以英文下筆的關於中國改革的文章,加起來頗全面,有可觀。
回頭說一九八二回港任職時,帶著的還未發表的文稿是《公司的合約本質》。這篇文章從一九六八想到一九八一才動筆。該文有一個重點思維起於一九六三年。當時作研究生,專注價格理論,認為新古典的理論架構有個大困難:這傳統把產品市場與生產要素市場分開處理,使我愈讀愈糊塗,愈想愈不通。後來想通了:市場就是市場,沒有產品市場與要素市場之分,只是合約的安排有所不同罷了。雖然一九八三發表的《公司的合約本質》指出這點,而該文受到注意,但該重點一般讀者似乎忽略了。
七十年代初期,諾斯等幾位朋友認為我是唯一的可以全面革新價格理論的人。有點無稽,但衷心直說,我認為他們說的不一定錯。當時我想,馬歇爾劃定下來的新古典理論架構有啟發性,但失誤頻頻,而如果要革新,我必須提供一個新架構。架構有不同的建造方法,我應該從自己專長的解釋現象那方向建造,不管其它。為這心願我跑遍街頭巷尾數十年,自覺解釋得心應手,等到六十五歲才動筆寫下三卷本的《經濟解釋》。以中文動筆,有待翻譯,這三卷本的重量可以與英語文章結集打個平手。這樣算,回港後多賺出來的是逾千篇的中語散文了。
香港的經濟學術水平我不敢評論。曾經試過,由香港政府委任的什麼評審組織,以十分為最高來評審學術研究水平,整個香港的經濟學者中只有我一個拿零分,破了紀錄。
戴天三次說我有蘇東坡的才華,有待考證乎?很不幸,才華不知有沒有,但蘇東坡的際遇我是有的。蘇子云:「吾平生遭口語無數,蓋命在牛、斗之間……今謗我者或雲死,或雲仙。」
那就讓我以蘇子的《定風波》結筆吧: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求學奇遇記·十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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