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這篇在內,《還斂集》寫了二百四十三篇,要收筆了。不是不再寫文章。還有《南窗集》,而久不久有過癮的新意,會考慮投稿《蘋果》。只是《還斂集》不再寫了。
三年前董橋邀請我跟他排排坐,受寵若驚,加上有廣泛的讀者支持,寫得開心。但我是個不跟他人辯論的人。最近轉到《論壇》這個新天地,讀者更多,但「論壇」有辯論之意,而我又感到不便在這裡寫些抒情文字,風花雪月一下,選題材就變得困難了。在經濟問題上,我寫的是分析文字。衡量這種文字的準則是邏輯,沒有多大的辯論空間。邏輯我從來不錯。因為價值觀不同而引起辯論,不可能有結論的,我從來不寫。以價值觀批評我的邏輯,是犯了行規。只有指出我的局限假設或現象觀察出現了問題,我考慮,但這些通常是讀者私下來信的。
從邏輯的角度看中國,我的看法有一點與眾不同。兩年多前我對周其仁說:「罵中國的文字多得很,過半罵得對,雖然重複太多,沒有新意。但我想這樣的一個問題。中國的經濟發展無疑是個奇跡,歷史沒有出現過。北京顯然是做了一些非常對的事,究竟對在哪裡呢?」這是幾年來我遇到的最困難的經濟問題。
朋友,想想吧。清楚的權利(產權)界定當然重要,因為沒有這界定不會有市場。但很多產權界定得比中國還要清楚的國家,其經濟發展卻沒有中國那樣的速度與活力,何況北京的政策有好些地方還要改進。顯然,產權界定之外北京是做對了一些其他的,對得讓我們大開眼界。
年多前在《信報》發表《還不是修憲的時候》,為上述的難題提出了第一步答案,肯定的。我說中國經濟發展的最重要的獨特處,是地區與地區之間競爭得激烈,其他國家沒有見過。人與人之間競爭,商與商競爭,國與國競爭,但一國之內,地區之間的競爭從來沒有見過像中國那樣來得熱鬧。換言之,經濟體制上的安排,中國的情況是每個地區彷彿是個商業機構,大家鬥個不停。
逐步推敲,我跟的肯定推斷,是這地區競爭與中央把權力下放的層層承包有關,也與地區與上頭分賬的方程式有關。另一方面,觀察上意識到,競爭最激烈的地區是市與縣,不是省或村。這是說,競爭最激烈的地區單位,是一省之內的中層。
肯定的就是上述的那麼多,離關鍵的答案尚遠。好些同學及朋友對我提出的「地區競爭」這現象有興趣,提出建議,也替我找尋可能破案的資料。難、難、難!不同地區的承包架構往往不同,分賬的方程式也往往不同。從實證研究的角度看,這些不同大吉大利,因為可以讓我們考查不同之處會帶來怎樣的不同競爭發展。困難是好些有關的其他因素需要審查、處理,落手落腳地考究是一項龐大的工程了。是的,經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改革,我認為今天研究中國經濟,重點是市與縣的體制結構。
北京的有關主事人知道解釋地區競爭的答案嗎?看來他們不知道。有一位退了休的先生可能知道。那是朱鎔基。很抱歉,我曾經批評朱老搞計劃經濟,批評他不相信市場。然而,在他主理經濟政策下,北京的權力下放得快,市場發展得靈活,而地區之間的競爭也上升得最明顯。
朋友,中國今天的經濟與政治體制歷史上沒有出現過,要批評我們要知道這體制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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