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24, 2005

大哉斯道!

明末清初的王鐸,是北宋米芾之後最偉大的書法家。書法大師歷來高傲,這個被日本仔譽為「神筆鐸」的曾經說:大哉斯道!他是說書法——自己的書法。



幾天前午夜夢醒,回顧自己搞了四十多年的經濟學,有所感歎:大哉斯道!想到王鐸,因為自己雖然玩意多,但經濟學之外皆次要。今天,除了關心中國經濟與整理舊作,基本上我不再問津這門學問了。科學與藝術不同,前者上了年紀會走下坡,我要知所適從。一口氣走了四十多年,自六十年代後期起不讀他家之作,走自己的路,走到了一個層面,可以問:上蒼有知,自己的經濟思想對外人的影響有多少?傳世的機會又如何?這類問題有膽提出是倣傚米南宮或王覺斯評論自己的書法。既有前車可鑒,自傲一下又何妨?



西方的朋友對我的經濟學重視是有的,可惜不是多數。英語文章發表得比較少,永遠不跟蹤外人對自己思想的響應。這些年西方注意我的陳年舊作的是上升了,而我花了年多時間整理的英語文章結集,洋洋大觀。



這結集整理得實在好。自己的經濟思維前後一貫,好像刻意地從頭寫到尾。每篇文章註明發表日期,從一九六八年十月到一九九八年十月,整整三十年,題材迥異,變化多,但思想一樣。這樣,後人是不容易漠視這本結集的。朋友說,行內不少熱鬧話題,起於這集子裡的舊文。結集篇篇說明發表日期,可以查考,沒有爭論先後的需要。我是個「獨裁」者,為了避免西方編輯的左右,決定先在香港花千樹出版,西方的反應如何要多等時日了。



自己衡量,英語文章只佔自己思想三分之一的比重,其它三分之二是用中文下筆的。英文結集的重量大約三卷本的《經濟解釋》。此外千篇中語散文,其中多篇關於中國的經濟改革,也有三分之一的比重。西方的朋友沒有一個懂中文,中國的同學中、英皆通的存在,所以我認為自己思想的影響力,主要的擴散地是神州。



要爭取思想的影響力,不容易想像有比我更好的際遇。十九世紀馬克思因為工業革命與資本家的湧現而寫成《資本論》;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凱恩斯因為舉世經濟大蕭條以《通論》一舉成名;七十年代佛利民因為大政府搞得太不成話,推出威不可擋的《自由選擇》。然而,這些大師的百年一見的際遇,不一定比得過我。中國的經濟改革無疑是人類大事,我誤打誤撞地於一九七九年開始思考,發表了《千規律,萬規律,經濟規律僅一條》,跟著一九八一年寫好《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其推斷準確得如有神助,再跟是在《信報》發表的幾個系列的《論衡》文章,分析及建議中國經改的路向,天時地利人和應有盡有,加上我懂中文,對制度運作理論的掌握自成一家,懂得通透,皆際遇也。



上述是政策的影響,將來的歷史怎樣說我懶得管。我對這方面的影響沒有興趣。為中國的經改日思夜想,只希望自己的所知可以給中國的青年增加一點機會,愈少提及我的名字愈開心。我不傻,知道一個刻意地要以思想影響政策的人,會活得很辛苦。



學術思想的影響是另一回事,過癮過癮,開心開心。我說佃農分成是為了規避風險(其實自己不滿意),你跟著說;我說界外效應無所不在,你跟著說;我說公司無從界定,你又跟著說……雖然你有意或無意地沒有提到我,或不便公開拜我為師,但先後的名分已定,水洗不清。是的,學術上,算你獨自想出,從來不知我的存在,但我說過了,名義上思想的產權是我的,不值錢,但將來的思想史自有公論。這可能解釋了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在學術上胡說八道,希望佔了先機。這方面我得天獨厚,先機頻頻,邏輯從來不錯。是的,重讀自己的英語陳年舊作,沒有一篇我希望沒有發表過。



大哉斯道!這裡要說的,是如果自己的經濟學術思想可以傳世,主要的動力不是來自西方,而是中國。也是難得的際遇。上文提及,以比重算,我的學術思想三分之二用中文下筆,而不少中國同學也懂得讀英文。十三億人口,學子選修經濟的無數,有一天這些同學中能跑出的,不會忘記我。三個現象使我心安理得。



其一是到了從心之年,朋友搞恭賀文字,頌讚當然,應該不論,但執筆的一般讀過我的所有中語文章。後者是不尋常的現象了。贊歸贊,讀歸讀,我從來不怕你不同意,更不怕你批評,只怕你不讀。你讀,就不能不受到我的影響。可以說,同學或朋友送給我的大禮,令我老懷大慰的,是他們真的讀,讀很多很多的。有誤解的地方,也有不明白之處。我的論點不淺,有時湛深,或自己寫得辭不達意,這些無可避免,但分析邏輯沒有錯,只要有興趣的繼續讀下去,讀之再三,總會清楚明白。



其二是三年前寫好的三卷本的《經濟解釋》,從多個網站打印下來閱讀的學子無數。不容易在國內遇到一個經濟研究生沒有讀過這三卷本,而特別為之設班授課的愈來愈多。這裡的關鍵可不是同學們讀的多,而是《經濟解釋》的理論與架構,跟今天所謂「主流」的理論與架構很不一樣。雙方皆從馬歇爾的新古典傳統演變出來,只是「主流」的是經過多人爭議、研討的結果,而我則獨行獨斷,他家怎樣說不聞不問,集中於解釋現象下筆,淘汰了所有我認為解釋力欠佳的理論,把認為是重要的一方面簡化,另一方面深入地闡釋。



可憐中國學子,他們要在「主流」與「五常」之間作出選擇。二者出入太多,不容易共存。今天看,「主流」當然領先,但我那邊上升得快,更重要是真理站在我那邊,說不定假以時日,「主流」叫起救命來,不是很過癮嗎?這是高斯期望了很久的事了。他也是從馬歇爾起家,也是獨行獨斷,與我不謀而合,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矣。



其三也重要。這是讀我的《經濟解釋》與中語文章的,不限於學子——商人、幹部也無數。他們說,雖然不易讀得懂,但知道可以用!一位學者朋友說,在國內申請研究金,拿出我那套處理經濟問題的方法,十拿九穩矣。可以解釋等於可以推測,而多年來我十推九中,作了示範。



理論是淺的,闡釋是深的,調查是複雜的,簡化世界有步驟——這樣的經濟處理很有點像書法,或多或少任何人都可以學。豈非大道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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