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的天安門事件對我有沉重的打擊。我反對武力鎮壓,同情民運青年,但不同意他們的好些觀點,認為他們還要多讀書。另一方面,我對鄧小平的高評價,從跟進中國改革的第一天起沒有改變過。
於今回顧,天安門事件對中國的經濟改革可作正面看。有三方面。其一是該事件逼使經濟加速放寬,尤其是小平一九九二的春天南下之後,價格管制大致上煙消雲散,而長江三角洲的急速發展是九二年底開始的。其二是我擔心的走上印度之路,天安門之後有轉機。我曾經說過,避去印度之路中國要來一次大震撼,想不到要用上青年的血。其三,可能為了避免事件重演,北京大手把權力下放,促成了今天地區之間的激烈產出競爭。
天安門事發,我給八十八歲的母親換了一部新電視。她看著,哭了,在街上跌倒,重傷。從那時到她謝世的三年多,顧著母親我減少了跟蹤中國的發展。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我發表了一篇重要文章,題為《權力引起的通貨膨脹》。那是進入了中國改革的第二個階段了。
寫《權力》一文,起於北京公佈通脹加劇,《南華早報》電話訪問,我說外地專家的解釋不知道發生著什麼事,提出自己的觀點,簡略的。只幾句,外國的傳媒紛紛找我,懶得逐個回應,就寫了該文——雖然以中文下筆,發表後傳統的通脹解釋不再見於中國的話題上。
傳統的通脹解釋是貨幣增長率過高,我說這方面中國是專家,經驗老到,不用你教。我指出中國的困難:銀行是出糧機構,借貸由高干權力話事,北京要約束貨幣增長,一方面要改革銀行制度,另一方面要手起刀落,斬掉權力借貸的需求。這是說,要求央行(人民銀行)約束貨幣增長沒有用,因為權力所在,他們沒有辦法。
九三年六月二十九日我到海南島參加研討會議,剛好是人民幣最不值錢的那一天:灰市一百五十兌一百港元。同時聽到,朱鎔基將於七月一日接管央行。一個月後朱老提出的改革銀行的言論,與我在《權力》一文提出的大致相同,但跟著又彷彿改變了主意,我搞不清楚。
同年九月我帶佛利民到北京會見江總書記,遇到兩位搞經改的老朋友,他們對朱鎔基有保留,認為他主張計劃經濟。這方面我的看法往往給外人誤解:從交易費用的角度分析制度多年,我不反對計劃經濟,而是反對計劃經濟伸展到市場成本較低的事項去。高斯與我的看法一樣,佛利民也差不多,只是政府頻頻「過界」,批評得多就使人以為是反對計劃經濟。當年聽朱老的言論,認為他過界,批評過他,但後來看他做出來的,卻認為過界的地方奇怪地少。
不認識朱老。大約一九九一年他訪港時朋友安排了會面,但後來因他事忙取消。這裡多說幾句朱老是為了一件事:我認為將來的經濟歷史會重視這個人。這是因為在他掌管央行與經濟的十年間,在中國形成的貨幣制度與地區制度史無前例,撇開沙石是我探討過最可取的。不一定是朱老的發明,也不一定出自他的策劃,只是這兩個重要的制度,出現在他掌管的時期。我認為中國今後的命運如何,能否保持與改進這兩個制度是重點。今天看,貨幣制度是改壞了,還未定案。地區制度最近有大修的建議,還沒有機會跟進。
記得是一九九四年,朱鎔基推出「宏觀調控」。這一詞今天國內的發展商聞聲喪膽,當年來勢洶洶。幹部不准打哥爾夫球,晚宴點菜限碟數——害得景德鎮忙於造大碟。正要為文大罵,卻意識到這些約束是杜絕權力借貸的伸延。用不用「調控」得那樣全面可以商榷,但直接約束借貸對壓制通脹有奇效是毋庸置疑的。只三年,中國的通脹率從百分之二十以上下降至零,跟著通縮。兩年前,北京認為經濟「過熱」,推出遠沒有那樣嚴厲但類同的宏觀調控。不對,因為權力借貸再不是重點,壓制「過熱」的方法是加息。
朱老的宏觀調控,帶來三個我事前意想不到的效果。其一是人民幣鉤住美元為錨,供應量起初按外資引進發行,跟著發展成為我曾經多次分析的了不起的中國貨幣制度。
其二是一九九七的亞洲金融風暴,我的闡釋是起於中國的宏觀調控。該年中國的通脹率下降至零,下降得快。亞洲小國當時一般或寬或緊地鉤著美元,而他們的國際產出競爭者主要是中國,物價跟著中國走。人民幣一下子沒有通脹,灰市幣值上升了近三分之一,這些小國的幣值就變得遠為偏高了。
舉個例。中國是鐵達尼大郵船,鉤著美國那艘航空母艦,鉤得緊。航行中鐵達尼突然停下來,鉤著母艦的小艇紛紛脫鉤,不知飄到哪裡去。就是那麼簡單的故事,當時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的解釋令人尷尬,我恐怕加重混亂,不便寫出來。
其三更有趣。朱鎔基迅速地把高通脹改為通縮,事前不容易相信,在國內投資房地產的沒有一個不損手。港資(及外資)到國內下注的損失甚巨。湧進國內投資房地產是賭朱老不能約束通脹,願賭服輸,無話可說。此輸也,是把財富大量轉移到國內去,讓國內的人有點本錢搞起自己的。
說有趣,不是指香港及外人輸錢,而是那些守得住而又繼續守下去的,這幾年都賺回來,不少有盈餘也。這樣看,當年在國內房地產輸得叫救命的港資及外資,只要守得住,其實是有息貸款給國內的人。當然,說有趣要假設沒有心臟病發。
我曾經說過,考慮到同期中國的產品與服務質量大幅上升,而這升幅大部分沒有算進國民收入增長之內,中國的實質通縮其實很嚴重。統計說國民收入增長率保八,顯示著西方的宏觀經濟理論有問題。這實質通縮應該起於一九九七,跟著嚴重,大略估計,開始平定下來是二○○○年。就是後者那年起,我多方查詢,中國農民的生活有急升的跡象,而這急升,政府統計數字奇怪地看不出來。不明顯,南中國的民工荒也是該年開始的,三年後變得明顯而嚴重。
這幾年,中國農民愈來愈苦的報道不可能對。今天,個別地區——尤其是山區——農民還是苦,而溫家寶要大事改善農民整體的生活,我們要支持,問題是要怎樣改才對。
(「中國未來」系列之五)
《中國未來》系列之四:《從貪污到通貨膨脹》
《中國未來》系列之六:《第二階段的工業發展》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