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7, 2006

佛利民的學術貢獻

一個幸運的人免不了有些不幸的地方。上蒼給予佛利民的天賦,可與數十人攤分還高人一等,而作為一個經濟學者,他的國際聲譽早晚會超過凱恩斯吧。他的不幸,是這聲譽把他的學術貢獻掩蓋了。純從學術的角度看,更不幸的,是他在政策建議上花時間多,學術貢獻的減少是代價。

千萬不要誤會。從人類整體的利益看,佛老選走的路沒有錯,而我也沒有說他的學術貢獻不大。很大的。但如果你知道他的學術天賦是在哪個層面,而又知道他的精力超凡,你可能會像我那樣,為學術的損失感到可惜。有時我想,如果五十年代的佛利民繼續他的價格理論研究,繼續集中於解釋現象,今天的經濟學發展不會使高斯、貝加、布格南等人那樣失望,而我也用不著那樣勞氣了。

學術上,佛老的最大貢獻是在價格理論那方面,可惜他只下了幾年工夫。一九四八年與J. Savage合著的關於風險的功用分析,解釋為什麼一個人既買保險,又進賭場。有爭議,但無疑是大師手筆,重要地影響了後來金融學說的發展。我的一位師兄把該文的一條曲線切一半,倒轉過來,分析投資理論,拿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一九四九年佛老獨自發表的《馬歇爾需求曲線》,我讀得驚心動魄。好幾處我不同意,但思維那麼深入,變化那麼精彩,歎為觀止,佩服由心底裡發出來。

佛老在價格理論上的最大貢獻,是一九六二年出版的《價格理論》一書。這本書是他在課堂上的講話,兩位學生寫下筆記,再由他老人家修改一下。早一年,學生筆記的原本我在黑市買下來,非法非法,只能偷偷地讀,因而知道,一九六二出版的正規本修改不多。

這就是問題。筆記簡略,修改了也應該遠不及佛老自我發揮地從頭寫到尾。這帶來兩方面的不幸。其一是在價格理論上,佛老的思維究竟達到哪個層面沒有人知道;其二是該筆記本不夠詳盡,於是湛深難明。後果是佛老的價格理論在學術界的影響不大。

我可能是唯一的把該筆記本讀得紙碎翻飛然後發展下去的人。只一個例子可以說明簡略的湛深有大代價。筆記第五章寫成本與供應曲線,最後說:一個壟斷產出者面對的需求曲線,是他的平均成本曲線。有些人說發神經,有些人說打錯了字。我把該章讀了無數次,知道這看法精彩絕倫,不可能錯,因而知道盈利(profit)只可能是風落(windfall)的結果,知道profit theory在邏輯上不能成立,知道租值是成本,也知道租值的理念重要,要再作闡釋。

在三卷本的《經濟解釋》中,為了全面闡釋租值,我從史密斯說起。這是佛利民的影響了。需求定律的變量與不變量的處理,我殺出重圍,與佛老的處理不同,但明顯地得到他的啟發。至於我後來在捆綁銷售、全線逼銷與市場多種價格安排的分析,艾智仁的影響外,主要是佛老的筆記本後面提出的問題。是一本奇怪的書。書後提出的所有問題,書中完全沒有提供答案。這些問題是當時芝加哥大學的午餐話題,是戴維德的興趣所在。當時我在洛杉磯加州大學,考博士理論,類似的問題常見,於是跟進。當時我知道,要考個第一,博士理論試不需要答得對,但要有深度。捆綁銷售與全線逼銷等的正確分析,多年後我才在《經濟解釋》寫出來。

佛利民的價格理論走史密斯與馬歇爾的傳統,其貢獻主要有兩方面。其一是比起馬歇爾,他把價格理論提升了一個層面。這是希克斯、魯賓遜夫人等大師做不到的。層面升了一級,「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擴闊了我們的視野。得到艾智仁與與佛利民的啟發,加上在街頭巷尾跑了三十年,我寫《經濟解釋》是意圖把價格理論再提升一個層面。佛老的第二項貢獻,是他永遠重視理論的內容。他認為Walras的一般均衡理論是沒有經濟內容的。走馬歇爾的路,沒有經濟內容的數學方程式他從來不用。我自己呢?加上艾智仁、戴維德、高斯等人的影響,想通了內容我很少用數。然而,堅持理論要有經濟內容,我主要是得到佛老的提點。

五十年代中期起,佛利民再不染指價格理論了(六二年發表的是舊筆記)!他一九五七年出版的《消費函數理論》那本小書,是轉到宏觀與貨幣研究的導火線。佛老曾經對我說,該書是他平生的最佳作品。那稱為「固定收入假說」的其實很簡單,從費沙的《利息理論》變化出來,這裡不細說了。困難是怎樣用資料數據來驗證該假說。簡單的理論,邏輯說得通,證實往往難於登天。這一次,史無前例的一次,佛老施出渾身解數,把當時行內早就驚為統計學天才的本領表現無遺。一九六三年我拜讀該小書後,信服經濟是一門實證科學,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

六十年代初期,貨幣理論的大爭議搞起了火頭。當時我是洛杉磯加大的研究生,替另一位貨幣大師普納(K. Brunner)作研究助理,知道佛利民是主角。六七年到了芝大,那裡的「貨幣工作室」已經名滿天下。由佛老主理,是「封閉室」(closed shop),意思是除了教授,不提供文章的不能參與。從六七到六九我在芝大的兩年間,佛老對貨幣的思想集中,同事之間提到都是你看我,我看你,無話可說。

佛老對貨幣理論的貢獻有多大呢?要看你怎樣算。他和Anna Schwartz合著的《美國貨幣史》(連資料兩巨冊),重複又重複地解釋了美國當年的經濟大蕭條,歸根於政府(尤其是聯邦儲備局)的處理失誤,且失誤頻頻。無疑是學術研究巨著。然而,我卻懷疑,雖然題材重要,應不應該花那麼多的時間與精力呢?是一個天才的精力,多花一點在價格理論上不是較好嗎?這一點,我這輩的經濟學者朋友大都這樣想。

至於佛老在幣量理論(quantity theory)上的貢獻,是費沙方程式的伸延。好是好,天才是天才,可惜脫離了本位制後,貨幣何物是大難題,而這難題愈來愈頭痛了。想想吧。電訊發達,從香港匯錢到美國去,不管多少,只幾秒鐘。這使傳統的貨幣分類變得模糊了。再想想吧。地球一體化,任何一個開放國家可以用任何貨幣作成交或財富積累。對通脹及有關的話題,幣量從何算起呢?

一九九五年,美國的另一位貨幣大師A. Meltzer到香港找我傾談。是我的師兄,相見甚歡。此君信奉佛老的幣量理論,是第一個提出單是調控銀根可以調控幣量的人。在那次傾談中,他表示對幣量理論有懷疑。當時美元的幣量大幅急升了,但通脹不回頭。我的解釋,是九一年波斯灣之戰後,舉世增持美元。

佛利民支持的美國貨幣制度,顯然不妥。數十年來,唯一佛老認許的聯邦儲備局主席格林斯潘,任內利息率大幅地輪上輪落,輪了八次之多。可取的市場運作,實質的利息率應該與市場投資的回報率看齊。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相信市場的投資回報率也是這樣輪上輪落的。因此我認為,美國的貨幣制度有很大的不足之處。

脫離了本位制後,佛老認為一個大國的貨幣不可以下一個固定的錨。曾經問他為什麼不可以用一籃子物品為錨,他說原則上可以,但費用太高。當時他和我可沒有想到,後來朱鎔基推出的中國貨幣制度,也是原則上,貨幣可用一籃子物品為錨,而政府是不需要提供這些物品的。佛利民的影響看來太大了:北京不知道自己執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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