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12, 2006

追思佛老

佛利民謝世,朋友要在深圳舉行一個追思會,問我意見。當然不反對,而大家知道,在中國追思佛老,不能少了我這個老人家。我是有保留的。北京對任何集會皆敏感,但如果要得到正規批准,可能要等一段時日,這樣,追思沒有什麼意思吧。朋友之間要聚在一起,說一些關於佛老的衷心話,別無其它,可以做,也應該做。

是在一間會所的宴會廳舉行,不大的。環境好,窗外俯視大泳池,水清潔淨可人;仰見世界級檔次的住宅樓宇,設計變化有序。這是深圳,二十年前有誰會想到呢?佛老地下有知,會欣慰。到會七十人,發言十多個,說的都是一些往事,一些個人感受。都說得好,尤其是幾位曾經與佛老碰過頭,或通過信,或上過他的課——今天都不年輕了。是親切的追思,四個小時沒有冷場,沒有爭議,也沒有哀傷——暖暖的,是溫馨的追思了。

侯夫子是從經濟轉行律師的,可能是在香港媒體介紹佛老學說的第一人。那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筆墨了。追思後我對夫子說:「佛利民這個人生時多姿多采,有爭議性,所以身後追悼的話容易說,可以說之不盡。我也多姿多采,也有爭議性,如果死後你還在,總有好些話要說吧。」他回應:「你不在,無從約束我說什麼。」我說:「既為律師,你怎會不知道這種事也可以用合約安排。先把悼文寫下來,簽上名字,交給我的子女吧。」阿康在旁聽到,說:「不用擔心我說不好的。」我轉頭對太太說:「阿康是危險人物,信不過(一笑)。」

佛老謝世是代表著一個大時代的終結,另一個大時代的開始。這樣劃分,主要是見到中國的情況。是的,就在佛老謝世的前幾天與後幾天,舉世輿論,要不是說中國再不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就是說將來的世界是中國人的天下。我自己不那樣看,只能說炎黃子孫終於走出了漫長的黑夜,見到黎明,是市場經濟高歌凱旋的鐵證。但我是個小人物,怎樣說無足輕重。國際輿論是將來史學家的依憑,而將來史學家回頭看,他們會發現中國熱成為定局之際,剛好是佛老謝世的日子。但願炎黃子孫繼續爭氣,好叫歷來關心中國的佛老,會因為中國復興而劃下來的大時代轉變,使他名垂千古。

人類以思想刻劃時代,而歷史回頭看,時代的劃分反映出影響時代的思想家。近代歷史出現過四個這樣的人,都是經濟學者。第一個是史密斯,從工業革命與資本家崛起之際跑出來,推動了重要的經濟進化思維,貿易於是在國際擴散。第二個是馬克思。此君跑出,因為當時經濟學的思維,被約束在土地與勞力的分析,知識資產——包括資本家的商業知識——被漠視了。這導致古典經濟學有不少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是馬克思的投訴,促使後來馬歇爾及費沙等人重視知識對社會經濟的貢獻,再後來科技發展大行其道。第三位是凱恩斯。此君是在舉世經濟大蕭條中飛起來的鳳凰。大政府時代隨之而起,市場的運作受到質疑,管制之聲不絕於耳。第四個是佛利民。此君在管制聲中騰蛟起鳳,舌戰群儒,把大政府罵得頭昏眼花,進退失據。

追思過了,感慨萬千,步出會所,無端端地想到蘇東坡的那首七律,詩云: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泥上偶然留指爪,談何容易?佛利民做到了。為人若此,豈止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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