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項我認為走到了自己盡頭的造詣,是中語文章。不論內容,只論文字與文章。沒有作過策劃,沒有盤算過,但中語文章是寫到自己的盡頭了。
算是哪種文章呢?搞不清楚。說是「專欄」不太像,因為半點也不「專」。說是「隨筆」不對,因為既不「隨意」也不「隨便」。是散文嗎?散文專家會反對。是什麼呢?英文稱essay,錯不了。翻閱字典,essay譯作「文章」,說了等於沒說。
大約三年前,無端端地發覺自己在中語行文上跑出一項造詣,有機會立竿見影的。幾位同學說,國內一些大學的國文老師建議同學們讀我的中語「散文」,要他們參考一下。後輩倣傚我這個老人家的文體早有所聞,但由國文老師推薦有點不尋常,有點受寵若驚了。自己於是寫得用心一點。今天重讀舊作,兩年來沒有寸進,因而知道這項玩意是走到自己的盡頭了。
回顧一下這項「文字遊戲」的發展,對後學的可能有點啟發。說過了,少小時我背過不少中國的詩詞與古文,但一九八三之前,我沒有用中文寫過文章(七九年的一篇由我口述,朋友筆錄,再由我修改)。八三年十一月,《信報》林山木邀請我寫專欄,由他起名為《張五常論衡》,文字(主要是別字)是山木親自修正的。開頭的十篇八篇,讀者認為我是先用英語下筆,然後翻譯成中文。這不對,但既然讀者這樣看,我知道文體要更改。此改也,主要是盡量放開來寫,這裡那裡把自己背得出的古文放進去。
突破是《論衡》的第十一篇:一九八四年一月六日發表的《鄧家天下》。那天辦公室的電話響個不停,跟著讀者來信紛紛,罵的讚的打個平手。顯然,文體是找到了好去處。該文有三個特徵,都是自己的個性。其一是放開來寫,絕不拘謹。其二是與讀者平起平坐,不以教授之身向學生說話。其三是不經意地轉來轉去,過癮一下。後者可見於該文起筆閒話家常,不半途反手一刀,斬「剩餘價值」。是新發現。你咬實牙根批評這樣那樣,讀者會有反感,但無端端地反手一刀,他們會叫出聲來。認為上述三點是自己的個性,當然樂得把自己寫進文字中。
大約一九八五年,三位香港的文字大師給我的中語評價對我有大鼓勵。一個是胡菊人。他說我的古文根底好,而更重要的是文章寫得「停當」。到今天我還不肯定「停當」何解,但菊人顯然認為是好的。一個是戴天。他說我的文字風格突出,化了灰也認得。這不奇,奇就奇在他說如果我生在宋代,會是另一個蘇東坡。不可能比得上蘇子,但戴天看得起,非同小可,下筆信心爆棚矣!一個是岑逸飛。他說我的文章有文采,可讀。文采多少錢一斤我不知道,但「可讀」是無價寶。當年學寫英文,但求可讀,下過的心機不足為外人道。中文那麼容易就寫得可讀,是從英文搬過來的寫法吧。
《論衡》的第一本結集是《賣桔者言》,其暢銷出乎意料,不可能重複。記得出版後兩天的晚上,銅鑼灣的報攤小販迭得數尺高,叫著「賣桔者言」,我看得呆了。幾年後四川出簡體版,拿起了部分文章(包括《鄧家天下》),高踞暢銷榜首,一下子賣清光,被禁。如果不禁,銷一百萬本不足為奇。香港賣了數十版。
《賣桔》的文字比不上今天的,其暢銷是因為書名起得好,教授街頭賣桔夠新奇,文章深入淺出,有趣味,而作為一本百鳥歸巢的結集,組織結構完整。可遇不可求,如果國內把我的作品開「封」,銷量上可與《賣桔》一較高下的,恐怕只有數卷本的《經濟解釋》了。
一九八五年,聘請舒巷城替我修改中語文字。每篇只改十多個字,但他的指導與鼓勵使我把中文寫得有節奏。九九年舒巷城謝世後,吳順忠與葉海旋替我執別字,朋友竟然一致認為文章有進步。舒巷城在時怕我闖禍,揮灑之處總是要我收斂一下。一九四九開始認識他,喜歡他的教誨。他去後,我是依著他的「保守」作風再大膽地放出去。語病少了,文字簡潔了,但比舒巷城時期來得放。
這幾年知道不少同學研讀我的文體,就認真起來,留心一下。回顧巷城之前之後,知道自己的文章重視五點。一、音律重要:注意平仄與長短句的字數。用逗號有時只是要讀者停一下(也是為了音律)——英語不能這樣用。二、除非音律需要,可以減一個字就減一個。三、古文隨意放進;廣東話則「刻意」一下。後者要用得少,目的是把文字搞起一點波浪。四、變化非常重要,最好是自然的「突如其來」。五、要生動過癮,絕對不要有半點磨斧痕跡。以上說的,不是為文時的策劃安排,而是重讀自己寫得比較滿意的,可以數得出這些要點。
多年以來,友儕中大部分認為我的英文比中文好。今天他們倒轉過來,選我的中文勝出。這轉變使我意識到中文其實很優越,比英文容易學,但要學砌字的功夫。兩種語文都精彩,只是天南地北,各走各路。一點相同:兩種文字都要直寫才有機會到家。矯揉造作是文字的大忌。
這兩三年中語文字沒有寸進,不能不說是寫到自己能力的盡頭了。老人家是有特權的:某些旅遊點不收門票;後生小子的漫罵鄙而視之;寫文章還有什麼新法奇方可以聽而不聞。
書法應該是第四項要試走盡頭的玩意。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做不到。專攻一體——行草——我還有時間。基礎近一百分:古往今來的書法哲理全都讀過;前人的作品盡皆品嚐;用筆、用墨、用紙的法門學滿了師;西方的藝術觀點可以招之即來。我的書法困難是寫得不夠熟。這幾年少寫,但思想繼續,因而知道不夠熟是餘下來的困難。
盤算盤算,得到的結論相當肯定。我需要六個月的集中時間,天天寫,每天大約寫六十張宣紙,可達。我的算法是這樣的。一首一百個字的詞(困難程度高),目前寫十張可以選出一張交得出去。如果練習到寫兩張選一張有今天十選一的水平,那麼十選五,其中有三四會超於今天的十選一,再其中有一二達到自己的盡頭。
不是胡亂算出來的。自己當年進度的經驗,與跟老師周慧珺多番研討,知道這算法可靠。幾年前一位朋友通過我向周老師要一幅字,八呎大紙(紙厚難寫),寫一首一百四十多個字的詞(難、難、難)。她交出來的了不起。想想吧,八呎大紙,一百四十多個字擺佈得天衣無縫,大小、變化、行氣等無不恰到好處,這是到家。我問老師:「有沒有人替你拉紙?」答曰:「有。」「有沒有先折紙?」「沒有。」「有沒有算過字數與紙位?」「沒有。」「寫了多少次?」「兩次。」「一張比另一張好很多嗎?」「都差不多。」這是到家。
讀者須知,要折紙才寫出行氣不是真的行氣,要策劃字數與擺佈不會安排得自然。到家的只要看看紙張大小,知道字數,沉思一陣,拿起筆就一氣呵成了。書法藝術是要這樣才寫得出氣勢與感情的。給我六個月的集中時間吧。
一個從來不用計算機的人,四項玩意有兩項因為計算機的存在而成為大贏家。其一是攝影。今天計算機「造片」,光暗的加加減減只要按幾下,當年要在黑房搞半天。其二是寫文章。北京雖然禁禁閉閉,但「網」開一面!文章刊出,立刻在互聯網擴散,讀者之多十年前無法想像。伯牙與子期的時代是過去了。
(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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