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rtuosity這個字很難譯。中文似乎沒有同義的字,而英文的解釋也不大清楚。英語字典說,再不通用的解法是「對藝術有興趣」,或「收藏藝術品的熱情」,但今天的一般解法,是great technical skill in some fine art。也不很對,因為西方朋友說到某人是彈鋼琴的virtuoso,是很特別的讚譽,不僅技術了不起那麼簡單。再者,今天,virtuosity是不限於藝術或演奏的。
我們可用幾個或一連串的中文字來形容virtuosity。說到音樂演奏,這個字是說演奏者可以予取予攜,隨心所欲,虛無飄渺,出神入化。這樣看,virtuosity是指在技術上達到了化境。也不是那麼簡單。好比彈鋼琴,有些人的技術高得難以置信,但音樂感(musicality)平平無奇,沒有誰會用virtuoso來形容這個演奏者。當然,技術出神入化,演奏者要怎樣就怎樣,感情的表達就來得遠為容易了。另一方面,好些感情表達屬於一等的演奏者,技術不完美,出錯頗多,或困難度高的奏不出來,非virtuoso也。
不容易說得清楚。以經濟學為例,佛利民天才頂級,所有需要的條件都擁有,無疑是大思想家。但我不會用virtuoso來形容佛老。經濟思想史上,我認為李嘉圖是virtuoso,馬歇爾是virtuoso,費沙也是virtuoso——只此三君子而已。不是說他們對,而是他們的作品有一種予取予攜的大氣。是的,技術之外,virtuosity含意著一種排山倒海而來的大氣。這裡說的經濟學的技術,與數學無關,而是處理問題上述三君子有自己的一套,答案是對是錯是另一回事,只是像演奏音樂的virtuoso那樣,彷彿斬瓜切菜,處之泰然。這可見中文把virtuoso譯作「名家」或「巨匠」,不一定對。
不容易說一個人在某造詣上達到了virtuoso之境。天才多得很,大師有的是,但virtuosity是一種境界,古往今來稀有。不一定是在某造詣上最好的,但達到的予取予攜的層面,外人看來不費吹灰之力,是一種現象,彷彿上蒼刻意地造出三幾個這樣的人。
書法藝術我算是專家吧。明清兩朝的書法高人甚眾,但稱得上是virtuoso的只有兩位:一個是董其昌;一個是王鐸。你可以說倪元璐、黃道周、張瑞圖、祝枝山、陳淳、徐渭、傅山等大師都有獨到之處。然而,從virtuosity的角度看,董其昌與王鐸——尤其是王鐸——是在另一個層面:任何字體皆可一揮而就,外人看來容易得很。
今天的書法家都有錄影或影碟傳世,我都看過,判斷是較為容易了。以我之見,當代書法家中,達到virtuoso之境的只有上海周慧珺。她的書法藝術如何,見仁見智,但用筆的確予取予攜,要怎樣就怎樣,瀟灑自然,半點困難也看不出來。這是天賦。
大家都知道,任何造詣說得上是有成就的人,背後免不了有一段辛酸的苦練日子。一個稱得上是virtuoso的與眾不同之處,是我們看不出他或她曾經辛苦過。我們感受到的是一個淺問題:就是那麼容易嗎?我們當然知道不可能那麼容易,但內心深處還是要這樣問的。
這裡寫virtuosity,說來說去有理說不清,為的是要說一件事。幾天前的晚上我有機會聽到李傳韻的小提琴演奏,是第一次聽到他。他說身體不適,而鋼琴伴奏也有點不對頭。但我坐在那裡想:這個二十六歲的青年是小提琴的virtuoso,百年幾見!
李傳韻走紅指日可待。不知他有沒有股票出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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