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為美國最近要在伊拉克增兵二萬多,該戰的費用或成本如何吵得熱鬧了。讀到的數字五花八門,各各不同,顯然是因為戰爭的費用牽涉到多方面,不同「專家」或不同機構的算法有別也。怎樣算都是天文數字,而大家同意,以直接成本算,伊戰的總費用會於今年與三十多年前的越戰的總費用打平,是物價調整後的算法。伊戰還不到四年,今天算,時日遠比越戰為短;以同樣時日算,伊戰的成本比越戰的約高一倍。為什麼呢?
一個解釋是當年越戰用徵兵制,今天伊戰用傭兵制。這差別只可以解釋直接金錢成本伊戰較高的一部分。主要的解釋,可能還是恐怖活動的防衛及鎮壓成本奇高。所謂明槍易擋,暗箭難防,何況一些不惜一死的人──或教三歲小孩纏上炸彈的──防不勝防之外,使人聽來心酸。
最高的伊戰成本估計,直接加間接,高達二萬億美元。近於不可信,但估計的人是J. Stiglitz。我認識此君。五年前拿得諾獎還是次要,重要的是在克林頓時期,他曾經是美國經濟顧問委員會的主席,對有關的戰爭成本數字應該比外人清楚。想想吧,中國十三億人口,開放改革二十七年,勞苦大眾做生做死,為國家積蓄了值一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破了人類歷史紀錄。Stiglitz估計的伊戰美國總成本,竟然比這儲備高一倍!
當四年前美國要進軍伊拉克,我持反對意見。對軍事一無所知,這反對源於一九九一的波斯灣之戰,也是打伊拉克。當時美國理直氣壯,有多國支持分擔費用,展出星球大戰的武器,精彩絕倫,把蘇聯嚇得瓦解。然而,全面勝出之際,美國卻突然鳴金收兵。十二年後再進軍伊拉克,昔日波斯灣的天時地利人和都見不到,不智也。
到今天我還不明白,為什麼一九九一美國會突然鳴金收兵。兩位美國朋友認為做得對,做得妙,說來說去我也有問號。後來問佛利民,他說蠢、蠢、蠢!我不懂,但石油多過淡水(一笑)的中東,局勢歷來不穩定,遇上伊拉克進攻科威特那一著劣棋,美國替天行道,怎可以捉到鹿而不懂得脫角的?當然,我同意,強行取代一個存在的政權,可以不做千萬不要做。
三年多前美國進軍伊拉克,說進就進,我立刻對一位朋友說,看來佛利民主張而又被接納的傭兵制是錯了。昔日越戰行徵兵制,被征的學子反對激烈,尼克遜慘淡收場,使我意識到在徵兵制下,年輕人不被搞得熱血沸騰,出兵不容易,但傭兵制是另一回事了。日本仔當年炸珍珠港,蠢、蠢、蠢,觸怒了美國的青年,自取其咎也。
幾天前侯夫子傳來一篇英語長文,作者有來頭,對政治與戰爭的所知可教。該作者高舉佛利民的天才與成就,但直指佛老主張的傭兵制是大錯。該文指出,雖然美國實行傭兵制後有成功的例子,但這次伊戰的經驗,是傭兵製出兵太容易了。這與我之見相同。但該文更指出,在傭兵制下,搶救被擄的士兵不夠落力,而傭兵不一定可以聘請得足夠的兵。雖然在美國的傭兵制下,說明有必要時徵兵制可以立刻回頭,但今天的伊拉克之戰,回頭徵兵是不會有民眾的支持的。
這使我想到如下的軍事定律:防守可用傭兵(即僱用警衛),但進軍則以徵兵為上也。說到底,行軍打仗,沒有熱血支持,靠金錢購買,除非速戰速決,代價是太大了。這「定律」有一個不容易接受的含意:要進軍打仗,最好讓對方先打一棍,把自己的民眾打出熱血來。這也是說,要到忍無可忍才出兵。小不忍則亂大謀,但如果大家都懂得這個「張子兵法」,忍、忍、忍,天下太平可以斷言。
回頭說Stiglitz估計的伊戰總成本美元二萬億,是包括著間接的社會及宏觀成本,也算進武器需要提前更新等費用。但報道可沒有提及他假設伊戰何時結束。以三十多年前的越戰經驗衡量,戰爭的社會成本高得離奇。當時我在美國,親歷其境,不容易相信那極其無聊的越戰給美國帶來的禍害。
想想吧。五六十年代的美國,大學的學術氣氛濃厚,追求知識的熱情是我平生僅見。我自己的學問是在這氣氛中培養出來的。越戰把這一切都改變了。學生變得反動,好些像今天中國的憤青那樣,不懂得尊師重道。效果是越戰之後與之前相比,學生的平均成績上升了一個整點(四點最高),也即是上升了四分之一。不是求學有了長進,而是老師怕了學生。
想當年,作學術研究是追求新意的啟發性,沒有誰管文章數量多少。當時沒有誰不同意,一篇思想有斤兩的短文,不管在哪裡發表,抵得上百篇在名學報發表的平庸之作。六九年我到了西雅圖華大,只三個月,那裡的元老教授投票,一致通過升我為正教授。我可沒有這樣要求,而元老們沒有一個讀過我的文章──他們只是在言談中認為我想的是在另一個層面。
越戰帶來的「學術」效果,是助理教授對上頭的正教授不服氣,逼使後來一般的大學要數文章,論學報,內容如何沒有誰管得著。好學唔學,今天的香港是這樣,國內也是這樣,拜美國為師,可惜沒有誰知道,或記得,這種衡量準則是越戰促成的。其他學術我不是專家,但就經濟學而言,重要的文章在越戰後少見了。我的一位研究生物的外甥,也指出那門學問的重量級文章,越戰後不久大幅下降了。學報多了不少,文章增加無數,廢物比比皆是。
越戰結束後,美國的債券開始暴跌,以致三十年的孳息年率,七十年代後期高達十八厘以上,經濟不景要到列根總統上任後三年才翻身。衷心希望這次伊戰不會導致同樣的債券命運,雖然經濟邏輯是不支持這希望的。
我也希望布殊總統能審時度勢,知道國際的形勢今非昔比。十多年前的波斯灣之戰,炮聲一響美元立刻上升。三年多前伊戰炮聲再起,美元應聲下跌。最近說要增兵,美元跌勢加劇。不知Stiglitz有沒有把這項重要成本算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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