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斂集》停筆後,有點時間空了出來。七十一歲,想想自己還要做的事,不想則已,一想頭痛,不知怎樣處理才對。這是人生。數十年來,要做的事永遠做不完,太多,不可能作有系統的安排,選喜歡做的先做,被迫而非做不可的也先做。其它無數要壓下去,過了一些時日,被擱置的有些被遺忘了,有些變得再沒有興趣做。這是「不適者淘汰」的工作安排,是達爾文思維變化出來的系統了!
這次《還斂集》停筆,細想一下,要做的事項實在多。首先是有四本文章結集要處理,其中兩本要下心機。心機這回事,做什麼盡可能放到足,實際上不想放。這也是人生。其次是《經濟解釋》的首三卷需要大修一次,出國內版。這項工程龐大,不急需要做,繼續擱置算了。這三卷的英譯不少朋友要求,其中不易推卻的來自高斯與巴賽爾。數十年的深交,經濟學問要向哪個方向走大家的看法一致,他們要讀聽得多的《經濟解釋》的英譯,不能推卻,而大家日暮黃昏(高斯九十六歲),不容易不引以為憾。今天我還不能決定,應否出錢聘請高人翻譯,還是自己操筆。後者會譯得比較稱意,因為作者可以隨意修改,但起碼要一年集中時間,不容易抽出來。
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要今年做。那是高斯明年要在芝加哥舉行一個重要的中國經濟研討會議,然後出版一本研討結集,希望傳世百年,請我寫主題文章,作為該會議的研討重心。不能推卻。高斯的思想對中國改革的貢獻重要。是的,西方學者對中國經改的有利影響,無出高斯之右。單是他提出的從權利清楚界定的角度看私產,炎黃子孫永遠要欠著這個人。
我答應高斯會寫的文章,題為《中國的經濟制度》,他高興,拭目以待。是長文,起碼要花六個月時間。要用英文動筆,歲月無情,上次寫英文是十年前的事了。不知我這把生了銹的寶刀,老了沒有?
早就答應了自己要寫好書法,要把自己對書法的思維寫到盡頭。這幾年寫得少,基本上沒有寫,只是偶爾應酬一下朋友。太太投訴,說我的書法她一幅也沒有!本來有三幾幅給她的,但朋友求字,一時間寫不出來就把太太的交出去。真的要用心地多寫一些給她,何況不久前見到八個月大的、不可能不是一百分的孫女兒,多寫點書法留給後人的想法禁不住。一百分,絕對是,見者無不同意。太太和我沒有見過那麼喜歡笑的嬰兒。睡醒見到人,任何人,一定笑。兒子說她出生第二天就笑出聲來了,有點誇張,但我喜歡聽到這樣美麗的故事。
我是五十五歲才開始練習書法的。苗子是第一個說我可以學的人。寫了幾個字給他看,他說沒有俗氣,難得,過了第一關。跟著師從周慧珺,她一看就說我執筆一百分,奇哉怪也,因為還未入門就懂得執筆的她沒有見過,說我可以節省六個月。跟著的五年學得用心。臨了三年米芾,兩年王鐸,但當寫自己的書法時,一塌糊塗,才開始體會到眾人皆說書法難於登天是怎樣的一回事。
今天的人學書法比前人著數。毛筆寫之不爛,墨汁精好方便,宣紙價格相宜,而所有前賢的書法論著與書法印製本,只數千元可以全部買下來。我是寫寫讀讀,讀讀看看,有不理解的就掛個長途電話求教周老師。時而飛到上海上課,時而老師到我家小住,早教一次晚教一次。這樣學書法學不到家,蠢也。問題是其它工作多,不能持久地集中研習。到今天,所有需要的條件都有,但要有機會發神經地寫它一年半載。
十年前,學了六年,周老師到我西雅圖的家作客,給我的書法作一次全面的評價。她說我用筆畢業了,再沒有困難。她說我行氣好,氣勢難得。她又說我很懂得欣賞,對書法藝術的哲理有了充分的掌握。嚴重的困難只有一處:我寫不出好字來!這顯然是不夠熟習的問題。
要熟習書法,談何容易!首先,每個字怎樣寫你要記得,而又因為同一幅字,相同的字,尤其是鄰近的,一般要用不同的寫法,所以每個字最好記得幾種。其二,配搭要大費思量。其三,最重要的,是要寫出變化,要自然的,稍為造作就俗氣呈現,感情的表達變得肉麻了。變化是說時輕時重,時濃時枯,時大時小,時疏時密,時快時慢,時行時草……在這些變化下要配搭得宜,自然的。
我走的書法路向特別困難,因為要爭取自己的長處——氣勢——下筆不能慢。這裡那裡可以略慢,但有氣勢的感情流露,一般要用快筆。這樣,顧及上述的變化與配搭,要不拘小節。讀者可以想像如下的困難。書法要寫出氣勢,蘸墨時可以略停,想一下,但蘸墨之間是不能停的,沒有時間想變化與配搭安排,而墨色濃枯只能靠快、慢的節奏調整。
近幾天開始猛攻書法。事前以為自己可以每天寫六十至一百張宣紙,沒想到老得那麼快,只寫二十張六呎紙就累了。這裡刊登一幅兩天前寫的,濃枯的變化不足,敗筆幾處,但整體看還可以。寫李白的《憶秦娥》,有人說不是李白的,但有誰的文字可以那樣天真瀟灑呢?釋文如下: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李白憶秦娥一首
丁亥春日張五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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