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29, 2007

回手棋王話三才

一位讀者要求我排列一下自己的口才與文才,孰高孰低,也品評一下哪「才」重要。我想,總要把思才放進去吧。三才有別,不同人的排列往往不同。另一方面,說某甲的口才勝於文才,或思才勝於口才,我們免不了要與某乙或某丙相比。區區在下,何足道哉?先說我認識的一些大師吧。

譽滿地球的佛利民,我很熟,有資格品評。佛老當然三才皆高,但高中也有較佳或較劣之分。一般人可能認為佛老的口才高於其它二才。我不肯定。佛老的口才精於辯論,授課或演講則只能說很好很好,與他那曠世無匹的辯才不可相提並論。是的,佛老的辯論才華不見到不會相信。這顯然不僅是他想得快,要加上的是他聽得留心,也可以控制自己說話的節奏。相比之下,我自己是不多聽他人怎樣說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旁若無人,辯才跟佛老差得遠了。

行雷閃電,佛老的思才當然了不起。三才之中他最弱的是文才。他的多年拍檔史德拉曾經告訴我,佛老出道時行文有困難,其後猛攻改進,有成。從大師的角度品評,佛老的文才比較弱。此弱也,可不是平庸之輩的弱,而是口才與思才皆頂級,相比之下文才比較弱。記得一九九八年我寫好了美國西區經濟學會會長演辭的初稿,寄給佛老,文字上他替我修改了十多處,每改我都接受。我的英語文字曾經被文才無敵的史德拉大讚,佛老修而改之,有恃無恐也。

轉談史德拉。他是我平生遇到過的、唯一的三才皆達頂級的人。經濟學行內,史氏的文才冠絕天下!口才呢?辯才比不上佛老,但演講卻勝出。這是因為史氏說笑話的本領絕對可與電視節目中的笑話大師一較高下。措辭精彩過癮,文采斐然,臉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傻非傻,但笑話切得鋒利,無疑可以出售入場券。史氏的思才呢?認識他的人沒有一個不用brilliant來形容,那當然是一等的了。

在芝大時,某天下午,史氏走進我的辦公室,閒談我的文章。他突然說:「史提芬呀,思想上我什麼都足夠,只是沒有創新之見。」為什麼他會這樣說呢?他是二十世紀的經濟思想史第一把手,對創見的判斷當然了得,但今天回顧,他的創意,比起他的其它本領,確是弱了一點。

是奇怪的問題。上述三才何謂優、何謂劣,本來就不容易排列,而在任何一才之內,不同的人各有長短。我們喜歡找大師來品評,因為他們的本領少見,不平凡,比較容易地讓我們找出一些特徵來看個究竟。可惜此看也,愈看愈不清。好比史德拉的老師奈特,思想有深度,但他的分析文字寫得一團糟,上過他課的學生(例如佛利民)說不知他在教什麼。然而,批評社會的文字奈特寫得有千鈞之力,而他在教堂講道,激動精彩。

高斯做什麼都慢,沒有半點行為或言論不遵守英國紳士的禮節。但如果深入地認識他,你會知道其實他想得快,只是不隨便說出來。夏理'莊遜曾經對我說,高斯的文才獨步天下,但我還是欣賞他的思才。看來是慢吞吞的,但當你察覺到他想的永遠是在另一個層面,跟著他想,你自己也會慢起來。當年嘉素與我同意,對思想重要性的判斷,經濟學行內沒有一個比得上高斯。

艾智仁也是以思才為優吧。天馬行空,提出的永遠是小孩子的淺問題。這可能是最簡單的找尋創見的方法,奇怪地懂得這樣問的絕無僅有。

作學生時及跟著有機會與大師們結交,我喜歡探討究竟他們怎樣想。這探討行為高斯知道,年多前替我的英語論文結集寫《前言》,他指出當年在芝大,我學會了那裡的多位經濟大師的思考方法,佔為己有。不是那麼容易。好些大師的思考方法與我的個性格格不入。有些格格不入,有些秘技自珍,有些不怎麼樣。

轉談自己,三才之中口才無疑最差。曾經說過,下象棋我是個回手棋王。是奇怪的「天賦」。如果大家不准回手勢均力敵,大家都准回手你一定輸!我想得快,但腦子老是要回頭,口才於是大打折扣。好比演講,有太太在旁作翻譯,句與句之間給我兩三秒鐘多想一下,我會講得較好。但獨自講,腦中不斷地下「回手棋」,說話往往重複,要拖慢自己,爭取多一點時間。不是有意的,但思想慣於下回手棋的人,不能壓制這種說話重複的「壞」習慣。

是我之幸,寫文章是容許回手無數次的。於是樂得頻頻回手,就是不大嚴謹的中語散文,通常修改三、四次。這樣,我的文才當然高於口才了。有兩方面我是引以為傲的。其一是得到艾智仁的教誨,從博士論文起我學會了直寫。當時是因為英語水平不足,馬死落地行,不敢賣弄文字,但求清楚明白,所以有話直說,腦子怎樣想就怎樣寫出來。後來千錘百煉,直寫增加了變化,生動過癮起來。今天讀他家文章,不少舞文弄墨,花拳繡腿,彎轉得太多,不以為然也。

第二項引以為傲的,是文字上,中、英二語我的水平很一致。十年前朋友認為英文高一點,今天朋友認為中文高一點,說來說去也差不多。二文水平一致,直寫是原因。二文皆直,毫不賣弄,要不一致也艱難。

思想也是可以下回手棋的,回手無數次沒有誰管得著。這方面,我的奇異功能,是今天想錯,發表了,明天認為不對,立刻反口,處之泰然。說是奇異功能,因為友儕間只我一個喜歡這樣做。說自己是回手棋王,可以信矣。

三才之中,我把自己的思才放在上頭。這可不是因為我是回手棋王,而是因為我喜歡想得誇張。我的誇張個性屢受非議,但朋友,以想像力知名行內,主要是因為我想得誇張。佛山李俊慧不傻,竟然發現我思想的大秘密:推理我喜歡誇張地推到盡,而選用例子也喜歡選誇張的。推到盡,例子誇張,想得誇張,得到的答案易見想像力。不知其它想像大師如何處理,我靠誇張從事,推盡推盡,任何角度都看到盡,習慣了,有想像力的答案信手拈來。外人不知就裡,說有創意,其實是簡單的誇張玩意。

讀者問口才與文才哪種重要,皆次要。學術上,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思才,文才次之,口才再次之。學問貢獻要下回手棋,口才不能回手,所以其重要性排在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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