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Henry 問:
最近有許多人主張深港一體化,請問香港與深圳能否真正一體化呢?如果兩地真是能夠一體化,你認為能夠產生什麼經濟效益?
答Henry:
從經濟整體利益的角度看,香港與深圳一體化不是上策,因為這會減少兩個大城市的互相競爭,而政治費用也會因而提升了。
地區之間的競爭很重要。最近為高斯寫好了的一篇英語長文中,我指出地區之間的激烈競爭是中國經濟奇跡的主要原因。問題是,如果中國真的是全部開放,像香港那樣放,港深之間的競爭很可能對香港不利,而一體化是說香港與深圳的開放程度相同,對香港也有不利之處。可能只有若干年對香港不利。長遠一點看,競爭而又互相交易,大家都有利,只是在過渡期間,大家同樣放香港會遇到困難。
想想吧,自由行到香港購物者眾,如果進口貨深圳沒有關稅,一律自由,國內還有誰跑到香港購買西藥、購買名牌呢?深圳的零售成本比香港的低那麼多,自由進口香港人會跑到深圳購買真貨。
中國的人材,尤其是深圳或上海等地的,除了英語比不上香港,本領相同的工資只有香港的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十多年前我就發現這個現象:深圳的年輕官員,除了英語水平,本領不少比香港的高,但工資只香港的十分之一。深圳的一般是北大、清華、復旦等名校的碩士或博士,香港的恐怕不容易考進去。香港的官員一般是好的,我歷來欣賞,但與深圳的相比,工資相差太甚,而論及先天智慧與後天幹勁,當年我在深圳見到的很難得。
我說過,中國大事開放金融,幾年後上海會超越香港。在金融那方面,深圳不容易勝於上海,但金融開放,深圳大搶香港的生意會出現。
今天,深圳的人口剛好高於香港的一倍,但政府的支出卻倒轉過來,香港不知高出多少倍。只看這一點,不用看其它,中國大事開放——像香港那樣放,或港深一體化,香港要大事調整的項目實在多,而在這調整期間,香港人會苦不堪言。
從過渡期的角度看,深圳開放對香港不利,一體化(即同樣放)對香港也不利。過渡期後,香港要是調整得宜,一體化減少了競爭,不對,但長遠地看,深圳開放,不一體化,互相競爭,調整後大家都有利。
楊慧 問:
周其仁教授曾經質問過土地漲價歸公的問題,說是土地貶值時,政府又何嘗承擔過成本呢?您曾經研究過土地制度,對這個問題您有何見解呢?
答楊慧:
不知其仁老弟有沒有說過這些話,算他說過吧。
一個國家的經濟有增長,人民大眾的財富積累總要放在一些資產上,而房地產通常是個好去處。這樣,經濟增長導致的財富積累,會反映在房地產的價值上升——這也是反映著人民大眾的勞力所得的一部分了。如果政府規限房地產的升值為公有,人民會把財富的積累轉移到其它資產去。這樣,人民投資的積累會因為政府的左右而受到誤導,而房地產的發展會出現很大的浪費。
政府抽資產的增值稅(capital gain tax)有不少問題,其中最嚴重的是誤導了投資積累的方向。美國政府抽房地產的增值稅,知道是禍害,前幾年力圖取締,但因為成了一項重要的政府收入,取締不了。
北京如果要壓制房地產之價急升——其實主要反映著的是經濟急升,沒有什麼不妥——他們應該提高建造樓房的土地供應,或增加容積率,同時增加交通設施。
上述是我作本科生第二年知道的答案,不知今天的經濟學變成怎樣了。困難的答案,我作研究生時也不知道的,是一個國家之內的每個地區的樓房土地要增加多少才對。中國應否讓大部分的人口集中在長三角與珠三角呢?這是研究生以上的問題。但關於「土地漲價歸公」,當年的本科生懂得破口大罵。
一個研究生應該知道的,是如果北京不希望中國的人口集中於珠三角與長三角,那麼讓這兩區的樓價上升是有效的阻嚇,比任何其它方法高明。可惜目前我們見到的,是這些地區一方面壓制樓價,另一方面不多放土地建造樓宇,使我們無從猜測政府要的是些什麼。
經濟學的分析與推斷可以做得很精確,但從事者對局限與需求要有充分的基礎掌握。正確的答案永遠都是淺的,言之成理,可惜這樣的基礎,今天的經濟學課程不再涉及了。可能因為政府不相信經濟學,大學課程於是不教。久而久之,今天大學教的與我昔日學的是兩回事。
網友 問:
覺得教授是一個很有性格的人.現在我想問的是教授的性格是怎麼培養的?
答網友:
我只是認為自己的生命只有這一次,不會再有來生。是那麼寶貴的生命,我要選自己喜歡做的去做,不管他人怎樣想。
困難是雖然我不管他人,但他人卻要管我,於是惹來非議無數。既然我不管他人,當然也不管他人怎樣說。但我很有點可憐那些喜歡管我的人。無聊的人實在多。他們的困難,要不是不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就是視自己的生命如糞土了。
美國 Julian Qian 問:
今天讀到一則新聞:傚法香港公屋計劃中國計劃大建廉租房。能否請張教授就香港經驗談談廉租房?
答Julian Qian:
政府提供廉租房是大敗筆,香港與深圳的經驗互相映照,高下立分,不需要辯論了。
昔日佛利民大讚香港,說是個經濟奇跡,因為三十年人口上升了十倍,經濟發展卻奇速。深圳呢?三十年人口上升了四十五倍,經濟發展得比香港還要快,高下分明,不用左推右擋了。
昔日的香港見人口急升,推出租金管制,也大量推出廉租房,後來惹來一身蟻,原定嘗試一年的租管要施行近五十年才能解除,而廉租、公屋等一塌糊塗的問題仍在,可悲也。深圳卻完全不搞這一套。
是很大的諷刺。六十年代香港的財政司郭伯偉,大名鼎鼎,以精明知名天下。但他大事增加廉租房,不敢手起刀落,解除租金管制。深圳呢?那裡的經濟主事者不見經傳,但在房屋處理這個重要話題上,比郭伯偉高明得多了。
我是信奉實踐的,認為成敗得失只能從效果衡量。同學們要重視這一點。說得怎樣口沫橫飛也沒有用,要拿出成績來才可以作準。我對那些在名學報發表過不少文章的經濟學新秀往往不認為怎樣,因為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足以傳世的話。說寫文章嗎?拿一篇出來給我看吧。藝術攝影嗎,理論多多的「大師」無數,只是作品一拿出來就令人反胃。書法亦如是。
這就是問題。拿得出作品,大有看頭的,怎樣誇誇其談我也容易接受,拿不出就少說為妙了。可惜好些時,歷史上,浪得虛名之輩不少,其中得享大名的有些可以歷久不衰。同學們不要羨慕這些怪例子。要嘗試自己喜歡的,做出一些什麼來,自己欣賞一番,才有意思。
昆明 潘浩 問:
請問張教授,您怎麼欣賞古典音樂?我非常喜歡古典音樂但是我只懂一些簡單的音樂知識,又苦惱於自己沒有專業的音樂知識(讀譜,演奏之類的)。
答潘浩:
欣賞古典音樂的法門,是多聽。不需要懂,但要多聽,不愛聽也堅持聽下去,一兩個星期就開始喜愛,跟著就會聽得比較深入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不難找,大家研討一下,交換心得,樂事也。
千萬不要從理解入手。不要管貝多芬那首樂曲是在說什麼,也不要管巴赫的和音變化分析。這些是後來的事,欣賞是可有可無的。我歷來建議初入門的從莫扎特的音樂入手,因為莫氏的是純音樂,好聽,完全不需要懂,而聽到後來,遍聽眾多名家之後,你會發覺莫氏的音樂還是最好的。
深圳 張迷 問:
既然私有產權對國富如此重要,為什麼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國近代沒有發展、完善、保護私有產權?
答張迷:
中國的產權制度,從十九世紀開始(乾隆之後)出現了大問題。有三方面。其一是貨幣制度的崩潰。首先是白銀的供應短缺跟著大量流失,導致嚴重通縮,帶來太平天國的大不幸;跟著是八國聯軍之後紙鈔興起,到了國民黨就胡作非為,嚴重的通脹使鈔票成為廢紙了。物價的波動對產權的維護有不良效應是明確的——有殺傷力也。
其次,西方工業形式的引進,大概二十世紀開始。從家庭產出轉到工廠去,離鄉別井工作的無數,中國的傳統家庭制度守不住,而這重大的轉變當時的中國應付不了。其三是有關的。因為家庭的轉變,以往的三從四德或以倫理、道德治國不管用,引進西方的法治談何容易哉?舊禮教不成,法治又不成,產權的維護當然困難重重,加上官員們營私舞弊,國民黨在大陸的可怕日子可想而知。毛主席當年推出共產制度,無疑是有勞苦大眾支持的。
俱往矣!今天中國對產權的維護,雖然在法治上還有不少問題,但因為從承包合約演變出來的權利界定很有看頭,這維護的明確性高於不少先進之邦,也解釋了為什麼這些年中國的經濟突飛猛進。要知道,法律說的是一回事,做起來是另一回事了。先進如美國,今天對土地產權的維護就出現了很大的問題。法律說一塊地可以建什麼說得一清二楚,但真的要興建是另一回事。什麼環保,什麼馬路、水電等的手續動不動要十年八載,尚在其次,只是鄰居聯手反對,說明可以興建的土地很可能變為廢物。美國的土地使用律師是一個龐大行業,這行業今天的中國是沒有的。任何行業律師愈多,其權利界定愈有問題。稱之為張氏定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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