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8, 2007

經濟學的趣味何在?(之一)

一位讀者問:經濟學的迷人處在哪裡?為什麼我整生傾心於經濟學?讓我說說吧。先說經濟,再說其它。

一九五九年的秋天開始唸經濟,談不上有什麼興趣,更沒有宏圖偉略,只是讀過一兩本關於已故的經濟大師的書,有點嚮往,而到美國去我是下了決心求學的。六一年學士,六二年碩士,成績好。其實當時我最有興趣的是人類學,而成績最好的是歷史與藝術史。出路問題要考慮,當時被校方收容可以攻讀的,商科最上算,但我討厭會計科目,可能因為老師教得不對頭吧。經濟學入門那科的老師是W. R. Allen(是的,那位後來與A. A. Alchian合著University Economics的Allen),教得生動過癮——此公說笑話的本領可與史德拉一較高下。

碩士那一年,高級價格理論是R. E. Baldwin教的,技術分析教得非常好,可惜花了太多時間在福利經濟上,來來去去只證明我們無從知道社會大眾的生活是否改進了。這話題的主要讀物是森穆遜一九五○發表的一篇文章,及環繞著該文的作品無數。雖花時太多,也有所值:老師的教導詳盡清晰,使我知道福利經濟不可能是科學。宏觀經濟的老師是K. Brunner,天下高人也,教得深,指出到處都錯。在座有幾位同學了不起。大家日夕研討,一致認為宏觀經濟理論沒有什麼。跟這幾位難得一遇的同學研討了大約三年,對我的影響很大。多年後赫舒拉發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好學生聚在一起——大概七個吧。這是際遇了。

價格理論引起我的興趣,主要是一九六二年的秋天開始旁聽赫舒拉發的課。已經修過的課程,不能再修,只能旁聽。赫師和我之間有點莫名其妙的化學效應。此前的Allen認為我可以,但比我高的是另一位同學;Baldwin說我是頂級的,孺子可教;Brunner不認為我怎樣——要到一九八五年,在三藩市,這位我敬佩的老師才對我說:「史提芬,你現在是個經濟學家了。」我回應:「算是吧,不容易,你要知道我下過很大的努力。」

赫舒拉發是特別的。旁聽他的第一課,提出一個問題,他就認為我是個天才,之後不管我怎樣胡思亂想,他對我的觀點不變。沒有親自對我這樣說,但師友們傳來赫師給我的評價時有所聞。直接的證據只一次:某君給我看赫師給我寫的推薦信,其中把我與費沙相提並論!

我這個人很世俗。同學好,有老師看得起,是當年我對經濟學痛下苦功的主要原因,而這苦功引起的興趣,一發不收,則主要是師友的教誨與自己的際遇了。

回頭說一九六二的秋天,旁聽赫師的課,起筆教的是剛出版的佛利民的《價格理論》。該書的前身是佛老在芝大的講義筆記,我拜讀過,但到了赫師手上,後者對消費者盈餘與吉芬物品的闡釋,變化多端,使我大開眼界,尤其是赫師重新採用史密斯的「用值」理念,代替了傳統的起自邊沁的「效用」分析。記得有一位同學問赫師:「什麼時候你才教福利經濟呀?」赫師回應:「福利經濟嗎?我不教。」那麼乾脆利落,使我意識到赫師是要將火力集中於解釋現象那方面去了。

說起來,引起我對經濟學產生興趣的最重要人物,是老師艾智仁。我是六三年的秋天,艾師從史坦福造訪後回來,才旁聽他的課。曾經問赫師他的學問與艾師相比如何,赫師直言:「我廣博,艾智仁湛深,如無底深潭!」說得對,說得好。有兩位這樣的導師,二者皆以價格理論知名天下,一博一深,這樣的求學際遇到哪裡去找?我於是決定要把赫、艾二師的價格理論學得通透,把博士延遲了兩年。這二師我每位旁聽了三年,就是在六五年轉到加州長堤大學任教職,每星期還是按時駕車回到母校旁聽艾師的課。

艾智仁的湛深學問,我詳細地寫過,這裡不再說。然而,學問歸學問,品性歸品性。艾師的品性與我當時的不一樣,但他深深地影響了我。他對任何問題毫無成見,對現象有小孩子的好奇心;他追求的只是真理,是價格理論的解釋力,什麼名家或前輩高人之見他視若等閒。本來是不容易辦到的能耐,但艾師處之泰然。好比我問他某大師的某知名觀點,他很多時回應:「你相信嗎?」不輕視,不貶低,但彷彿那大師是我的同學,艾師要知道的是我怎樣想。大名的本身對艾師毫無作用,應該是李嘉圖的傳統吧。我是在這個傳統裡培養起來的。

寫博士論文我當然選赫、艾二師指導,掙扎了三年才決定在佃農理論下注,賭一手大的。這就帶來我要說的關於我對經濟學產生興趣的另一個重點。進大學時已近二十四,比同學年長五、六歲。然而,這讓賽可不是真的讓,因為我逃過難,在香港跑了幾年街頭,也做過生意。這樣,我對真實世界的認識比當年的同學高出多了。換言之,我是在經濟學的實驗室長大的。

於今回顧,一九六九出版的《佃農理論》的第八章——艾智仁與芝大的夏理·莊遜用上「偉大」來形容,以及在芝大的亞洲圖書館找到的中國農業資料而補加的第四章——關於合約的選擇,都是靠八歲逃難時在廣西的農村住了一年,對中國農民的種植程序與生活習慣有深入的體會,看到資料數據,貧苦農民的操作歷歷在目,對資料與數據的闡釋有農民的經驗作依憑。這一點,我與行內朋友的分歧相當大,而這分歧後來是愈來愈大了。到今天,除了一小撮知道世事的,其它行內君子不容易跟我談得來。

一九六七年,芝加哥大學經濟系讀了《佃農理論》的一章,給我一項獎金,邀請我到那裡去。是年八月,我從長堤駕車到母校與艾、赫二師道別。找不到艾師,與赫師傾談了好一陣。步出他的辦公室時,赫師說:「史提芬,你回來,我要對你說幾句話。相信我吧,你的博士論文難得一見,很不容易遇上,其中最優越的地方是你明顯地感受到經濟理論的解釋力。芝大名家雲集,你不會使他們失望。」

是的,感受到經濟理論的解釋力,而跟著的數十年解釋過的現象無數,是我對經濟學的興趣歷久不衰的主要原因。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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