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報章上讀到周小川先生在十七大的言論,有云:「中國當前貨幣政策仍要堅持多目標,並強調促進經濟發展……。他大稱,中央銀行首先要注重通貨膨脹的防治,保持幣值穩定,其次在宏觀調控和制定貨幣政策時要考慮促進就業……。」
上述的觀點無疑是西方某傳統的貨幣政策觀。可以辦得到嗎?地球歷史沒有成功過。今天歐元幣值穩定,主要是因為他們放棄了「多目標」。可不是嗎?歐元成立以還,德國與法國的失業率毫無改進,其它的歐盟國家有失業率低很多的。歐盟之邦有不同的經濟困境,是佛利民當年認為歐元行不通的原因,而今天歐元成功,是因為主事者只求幣值穩定,不管其它。貨幣政策的「多目標」,在實踐上沒有成功過。原則上行得通嗎?理論說很困難,困難重重也:一石多鳥要碰巧。國家大事,豈同兒戲哉?
雖然不是我的研究專業,但自六十年代初期起我跟進貨幣,有名師指導,同學了得,而後來認識佛利民、夏理·莊遜、蒙代爾等貨幣大師,要不跟進也艱難。記憶所及,佛老當年認為沒有一個聯邦儲備局的主席是及格的。後來到了格林斯潘,佛老認為最好。格老的政績如何呢?處事臨危不亂,國會應對一流。然而,他在任的二十年間,美國的利息率輪上輪落凡八次之多。我早就說過,利息率轆來轆去,轆上轆落,早晚會有投資者或借貸者被轆瓜。言猶在耳,次按風暴就出現了。
費沙的利息理論說得清楚:投資的回報率應該與市場的利息率相等。很顯然,投資的回報率不可能像格老任內的利息率那樣轆上轆落。換言之,格老的貨幣政策基本上是違反了經濟原則。佛利民當年是反對以利息率調控經濟的,但以幣量調控,困難重重,格老轉用利率也就無話可說。可惜佛老去年謝世,否則見到今天的次按風暴,足以仰天大笑矣!中國的央行最近加息五次,也是以利率調控,拜格老為師,放棄了比格老高明的朱鎔基傳統。不敢說朱老比格老聰明,而是美國的「無錨」(fiat money)貨幣制度有不容易解決的困難。佩服蒙代爾,他四十年前就這樣說。
西方的幣量理論(quantity theory of money)起於史密斯之前,其後參與的天才輩出,實證研究的大好文章數之不盡,可謂精英盡出矣。然而,理論歸理論,實踐歸實踐。實踐上,該理論有一個無可救藥的要點:我們不知道方程式內的貨幣量究竟是些什麼!是M1?是M2?是M3?還有其它嗎?
我肯定幣量理論有嚴重的失誤,始於一九九五。該年我的一位師兄A. Meltzer訪港,我帶他到雅谷進午餐。在貨幣研究上,這位師兄非同小可。他是K. Brunner的學生,與老師拍檔研究貨幣得享大名。單以調控銀根(base money)來調控幣量的主張,是這位師兄一九六三首先提出的。這個「銀根」法門後來被西方的國家普遍採用,是以利率調控之前的事了。可以說,從貨幣理論實證研究的角度衡量,這位師兄的成就不在佛利民之下。
在那次雅谷午餐中,師兄向我提出一個困擾著他的問題:美元的幣量急速上升了好幾年,但美國見不到有通脹復甦!他說想不通,唯一的解釋是當時美元在國際上強勁。分手後我再想,得到的解釋是:一九九一波斯灣之戰後,蘇聯解體,國際上要持美元者急升,而外間多持美元是不會導致美國本土的通脹上升的。三年前,佛利民直言他對自己多年來的幣量觀有懷疑,那是大師的風範了!
於今回顧,我歷來敬仰而又拜服的佛利民,幣量之說外,其貨幣觀還有兩處失誤。其一是他對美國三十年代經濟大蕭條的解釋,是貨幣的頂級研究,詳盡得前無古人,但輕視了當時的美國工會林立,福利大行其道,最低工資半點也不低。這些加起來約束了勞工合約的選擇,而重要的件工合約當時在美國是被判為非法的。我絕不懷疑佛老說的,當年美國的聯邦儲備局做錯了,失誤頻頻,幣量應加不加,或應加反減,也不懷疑在合約選擇自由不足的情況下,大幅增加貨幣量,搞起一點通脹,對當時的大蕭條有助。然而,朱鎔基的中國經驗卻令人大開眼界。神州大地一九九三的通脹率越百分之二十,一九九七下降至零,跟著有負三強的通縮,如果算進當時的產品與服務的質量急速提升,通縮率達兩位數字應無疑問。樓房之價是下降了三分之二的。就是在這樣的極為「不景」的時期,中國的經濟增長保八,而失業率徘徊於百分之四左右。長三角的經濟就是在那時飆升,只八年超越了起步早十年的珠三角。是重要的經驗,明顯地否決了佛老的單以貨幣理論解釋大蕭條的分析。
佛老的另一項失誤,是他認為金本位制度放棄了之後,一個大國不容易甚至不可以用實物為貨幣之錨。昔日以金或銀為錨的本位制,導致西方太平盛世很長的時日,今天還有不少經濟學者嚮往。可惜此制也,金或銀本身的價格波動會導致其它物價的波動,而這本位制的瓦解,起於經濟增長或行軍打仗,金或銀的供應量不足。
沒有誰不同意有實物為本位的貨幣制度最可取,只是找不到可取的實物。是朱鎔基在九十年代處理貨幣的方法使我霍然而悟,站了起來:以實物為貨幣之錨,市場要有實物存在,但政府不需要提供實物,而市民是不需要儲存有關的實物的。解釋是後話。
這裡要向周小川先生澄清一下。多目標的貨幣制度雖然老生常談,但歷史的經驗沒有成功過。貨幣的基本用途是作為計算單位(unit of account),亦即是協助市場交易的單位了。凱恩斯是這樣看的。作為計算單位,貨幣的主要目標是穩定物價,而如果只針對這單一目標處理,成功不難。這應該是中央銀行要集中的唯一職責。經濟的其它方面應該是央行之外的責任。不要羨慕美國聯邦儲備的主事者基本上是管到經濟的各方面去。看似大權在手,其實手忙腳亂!是那個無錨的fiat money制度使然。貨幣無錨,以幣量調控物價難於登天,顧此失彼,於是不能不管到多方面的目標去。
君不見,西方常說的商業週期(business cycle),開放改革後的中國從來沒有出現過。不是說經濟沒有波動,而是沒有週期性。貨幣制度不同,市場合約選擇的自由度不同,所以有別。個人認為:朱老搞出來的中國貨幣制度是好的。非常好,要不然中國不會有今天。我同意蒙代爾為此而提出的格言:還沒有破壞,不要修理它。
(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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