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進了中國的經濟改革二十九年,我對北京推出的政策一般是欣賞的。久而久之,雖然對他們的決策機制沒有深入認識,我對這機制有信心。沒有誰可與成功爭論,既然舉世皆說中國奇跡,我們要接受這機制一定有過人之處,要問的是北京究竟做對了些什麼。幾年前我解通了中國的制度密碼——那個從承包合約發展出來的地區競爭制度——驚為天意,對中國能持續增長的「頑固性」增加了信心。這個神奇的地區競爭制度是我為高斯寫的《中國的經濟制度》的主題,英文下筆,很長,是自己一快平生之作,幾個月後會親自翻為中文,到時分期發表吧。
不要誤會,我不是說這些年北京的經濟政策沒有出錯。但錯有大小之分,也有執行與不執行之別。宏觀調控往往令人摸不著頭腦,貨幣政策不容易拿得準,而房地產政策有時令人啼笑皆非。可幸這些多多少少有過渡性。幾天前鄧小平先生謝世十一週年,我想到這個改革大師說過的一句話:「試一試,看一看。」是頂級的改革法門,但如此一來,大家對政策的闡釋或大或小有個問號。當然,有些事項是有困難的,尤其是在教育與醫療這兩方面,但主要是反映著舊制度改革得不好,變得公非公,私非私,還需要大手處理。
新勞動法是我知道的唯一的在經改過程中的政策大錯。兩年前開始策劃,注意的人不多;去年六月二十九日通過,我聽到,也聽到有外資投訴,但沒有重視。不知內容,也不知名目之中有「合同」兩個字,誤以為那又是「試一試,看一看」的投石問路。但當九月收到該法的全文時,我一看就差不多昏倒!當時正在寫一系列關於人民幣與通脹的文章,分思不下,到十一月才發表《新勞動法的困擾》。摸不準市場的反應,打算只寫一篇。殊不知該文出現後,轉載的網站無數,其中一個只一天的點擊達二十三萬。跟著關於市場反應的報道愈來愈多,廣州某報把我打上封面,而我也跟進調查,得到新資料再寫下去,最後把自己研究多年的合約分析有關的那部分,在這裡細說一番。
在這過程中,從開始我就想著如下的一個學術難題:為什麼新勞動法會在中國獲得通過呢?絕對是大難題,我一直想到今天也不能肯定自己的答案。首先,我認為在經濟的決策上,通過新勞動法的機制應該還是改革的傳統,但像該新法那樣,對市場有那麼巨大殺傷力的,經改以來沒有出現過。比外地的類同法例來得嚴重,但北京面對的局限很不一樣,按邏輯推理通過該法的機會甚微。沒有重要的壓力團體需要招呼,沒有政黨或行業組織需要應付,而該新法也不能為官員們帶來可觀的貪污利益。可以想像某些人會因為權力的上升得到少許甜頭,但地區的勞務部的反應是另一回事。在外邊的世界,性質類同的法例,沒有利益團體的壓力是不可思議的。
前思後想,我認為新勞動法的推出與任何利益團體扯不上關係,而是在訊息上有困難,北京是給誤導了。不一定對,但我想到有兩方面的訊息誤導,提出來給讀者考慮吧。
第一方面,是北京不知道自二○○○起,低下階層(包括農民)的收入出現了史無前例的急升——如果知道執到那麼大的歷史奇寶,他們斷不會推出新勞動法。不容易知道:地區的實際人口與戶籍人口不斷地變動;月入一千六百以下不用報稅,頻頻轉工的一般不報;在設計新勞動法的當時,北京的統計數字不能否決貧富正在兩極化的聲浪,國內國外的指責差不多無日無之。只不過三年前,世界銀行的報告說中國入世後農民的生活愈來愈苦。就是今天,某些外國的名牌評論大讚中國的新勞動法。假訊息滿天飛,不難中計。
來得很悄然,彷彿《聖經》說的「在黑夜中出現的竊賊」。我是二○○三突然驚覺那美麗的「竊賊」的來臨:中國農民的生活正在飆升!該年的春天起,一連十八個月,為了搞攝影,太太和我在國內的荒山野嶺跑,而農民的生活情況是重要的獵物。這種現象的處理我是專家了。有兩點。其一是對微小的現象觀察,我歷來敏感(可能是遺傳的,因為兒子也這樣)。選上經濟學後當然專注於有關經濟的觀察了。其二,我掌握的經濟學是很淺的那一套,容許我把多種不同的小觀察很快地組合起來而砌成一幅圖畫。我對中國的農作早有認識,而中國的農民一般是有問必答的。從來不問他們的收入多少,只問這些那些瑣事是從哪時開始的。
二○○三沒有誰同意我對農民生活正在奇跡地急升的看法;二○○四嚴重民工荒開始出現;二○○六知情的朋友開始同意底層人家的生活改進得快;去年是二○○七,好些朋友認為我估計的每年百分之二十的升幅是低估了。左查詢右查詢,得到的結論,是神州大地的勞苦大眾的收入激增,大約始於二○○○。該年通縮開始終結,也是該年農民開始把耕田的牛宰而烹之,轉用機械。三年前北京取消農業稅做得對。不取消此稅,在農民大量外流的情況下,棄置了的農地不會立刻再被耕耘。僱用農工的急速發展救一救,而此雇也,促使農工的全年收入與工廠的低技工人打平,高於無技的,但農工一般不是全年工作的。
第二項訊息不足,是北京對市場的認識不夠。這方面,多半源於西方經濟學的誤導。認識市場是不需要進大學的。今天大學教的是象牙塔內的市場,是一些假設的模型,是空中樓閣,當年我一邊讀一邊罵。是的,就是今天的美國名校,不少大教授還相信地球上真的有不完善的市場。蠢到死!市場是權利交換的地方,其存在是為了減低交易費用,沒有交易費用不可能有市場!前文提及,深入一點看,市場是沒有什麼勞動(或生產要素)市場與產品市場之分,但有重要的不同合約的安排之別,而這安排的選擇也是為了減低交易費用。這樣看,那所謂自由市場,是指合約的選擇自由,不指其它。政府干預這自由,交易費用或多或少一定會提升。
中國奇跡、中國奇跡,舉世皆雲,但奇在哪裡呢?我賭你猜不中。只兩點重要的人類歷史沒有出現過,不可謂不奇。一、十三億人口,一半以上是窮人,這些窮人二○○○年起出現了近於爆炸性的生活改進。二、九十年代後期,中國有百分之三的通縮,如果算進當時產品與服務質量的急速改進,通縮率應達雙位數字。但那時增長保八,失業率徘徊於百分之四左右。這些把西方的宏觀經濟理論搞得尷尬萬分的現象的主要解釋,是當時市場的合約選擇的自由度夠高。如果當時有今天的新勞動法,只略為執行效果不堪設想矣!
試一試,看一看。我就是不明白,既然擁有天下獨步的地區競爭制度,為什麼北京不先在幾個縣把新勞動法推出,讓這些縣與其它縣競爭,看看誰勝誰負呢?勝負的衡量當然是看哪一方能把窮人的生活改進得快。粗略地衡量,單是比較雙方的增值稅收升幅就知道答案。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