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8, 2008

傳世的基因(創作閒話,之一)

有些人——好些人——喜歡搞點創作。不一定是學術或藝術作品。母親當年不識字,但老是要建造些小石屋,永遠不賣,只租出去。每間她要親自設計,落手落腳,其實每間差不多。不美觀,看不出是藝術,但她喜歡建造。有些人愛賺錢,要賺很多很多的,然後把錢拿出去做些什麼,給我的感受也有點創作味道。



我自己喜歡做些與金錢扯不上多大關係的玩意,但要有些拿得在手的實物:一篇文章,一幅攝影,一張書法,或一個可以白紙黑字表達出來的思想。主要是為滿足自己。他人欣賞當然重要,但創作時無從估計他人會怎樣想,創造出來給自己看了再算吧。今天比古時差得太遠太遠了。要找人欣賞自己的作品嗎?開個博客打到網上去,全世界的人可以立刻看到,無問津者不免失望。另一方面,好些廢物可以「顧」客甚多,一般短暫,過不了多時沒有誰記得。是的,短暫熱鬧但傳世機會絕對是零的作品,可能比無人問津更令作者傷心。



莫扎特的音樂天才自小名動歐洲。那時音信無憑,電話電報都沒有,報章像小傳單,限於當地,而書信是由馬車遞送的。這樣的環境,莫扎特只幾歲就名動歐洲,家喻戶曉,不可謂不奇。到了十五六歲,過了童年,不再是神童了,莫扎特的大名走下坡。如果不是十九歲寫出了K271,跟著精品如長江大河,今天不會有多少人知道他。莫扎特是個現象。重視莫扎特,因為論到作品傳世的耐力,古往今來沒有誰比得上他:今天每百年兩次——他的生與死五十週年——舉世會花一年時間播出他的音樂。他死時只三十五歲。我們可以從莫扎特現象學得些什麼呢?



我們的蘇東坡比莫扎特早生七百年,音信更是無憑了。然而,蘇子少年就名震京城,長大後被左貶右貶,仇家無數,但神州大地讀書識字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他。也是個現象。今天看,蘇子的傳世能耐比不上莫扎特,因為音樂沒有文字不同的約束,舉世的人都可以聽,何況今天音響科技神奇,只按一下隨處都可以聽到。



有兩方面蘇東坡比莫扎特偉大。其一,蘇子的作品是為自己欣賞而寫的;莫扎特重視很多人包圍著他,不斷地頌讚、叫絕。我到過黃州,今天的黃州,基本上什麼都沒有,但蘇子最好的作品出自他的黃州日子。當年他在那裡寫成《赤壁賦》,怕開罪上頭,不敢示人。其二,蘇子的詩、詞、文、賦、畫、書法、藝術評論,等等,無一不精。當然,莫扎特的音樂,從小曲到歌劇,有多種形式,也無一不精,但比較起來蘇子的變化似乎是較為廣闊了。



這裡要提出一個觀點。故老相傳,莫扎特的鋼琴技巧了不起,是當時歐洲的一個大演奏家。沒有理由懷疑。這裡要說的,是演奏這回事,不容易傳世。今天視聽錄碟高明,可以增加演奏家的存世機會,然而,聽眾對已故的演奏家的唱片或影片的重視,遠不及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親自演出。當年在芝加哥,一位比我懂得多的古典音樂朋友就堅持要聽真人演奏才算,說:「寧願聽到他彈錯,總要比聽他彈得毫無瑕疵的唱片好得多。」這就是了,作品或造詣要傳世,可以讓我們觸摸到其真實性是重要的。一幅油畫,一篇文章,一首樂曲,甚至一個思想,是好是壞都很真實,這似乎是作品傳世的一個起碼要求。



是不容易明白的哲理。人死了,身後事自己管不著,爭取傳世豈不是有點發神經?但當我們回顧古人的取向,才華比我們高得多的,不管他們怎樣說,總有點爭取傳世的意識。王羲之寫《蘭亭集序》,希望文章傳世的意識溢於言表,跟著陶淵明寫《歸去來辭》,王勃寫《滕王閣序》,李白寫《春夜宴桃李園序》,李華寫《弔古戰場文》,杜牧寫《阿房宮賦》,蘇東坡寫《赤壁賦》……每一篇都給我有爭取存世的感受。事實上,古人的賦、序、記、銘等,應酬不論,永遠給我們一點爭取存世的味道,雖然寫得足以傳世的機會甚微。



這就帶來另一個觀察。古時紙張昂貴,還沒有印刷這回事,當時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人去樓空,要作品流傳下去談何容易。我們今天能讀到那麼多的古人之作,顯然是經過很多人花了很大的心血保存下來的。傳言說,李白寫詩信手拈來,俯拾即是,這邊寫了那邊拋掉。是真的嗎?今天的書店到處都有李白全集,厚厚的,文字無數,是假的嗎?當時有誰跟著李白到處跑,見他拋掉一首詩就替他拾起保存下來了?我可以肯定,如果我們讀到的李白的詩真是他寫的,那麼這個天天當歌對酒的狂士,醒後一定悉心地把自己的作品整理,把較為稱意的保存下來。無疑是為了爭取傳世,與眾有別是李白的詩才千年一見,作品終於傳到今天。



說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傳世是謊話吧。已故好友舒巷城,能詩能文,為人樸素淡泊,永遠不求聞達。在生時屢次對我說他沒有整理自己的作品,無所謂。然而,舒兄謝世後,他的太太與花千樹合作出版他的作品結集,記不起出了多少本,打油詩與遊戲人間之作,甚至一九五七年七月三十日晚上,我離港赴美的前一晚,他替我寫在記念冊上的幾句也保存下來了。



我的經濟學老師艾智仁也是謙謙君子,說到什麼傳世他總是一笑置之。然而,若干前年有人把他的文章結集成書,一篇我認為重要的,編者認為不重要而刻意地不放進結集中。對艾師提到那篇不幸的漏網之魚,他的惋惜之情一望而知。



我才是真的懶得保存自己的作品的人。幾年前整理自己的英語論文結集,要到處找舊學生舊同事幫忙,找了兩年多才算是齊備──只一篇不是那麼重要的找不到。發表權不在我手的、有兩本打字共五百頁的關於石油的文稿,艾智仁曾經說是他見過最好的實證研究,今天不知放到哪裡去。應該有機會找回來。不能發表,找回來要怎樣處理才對呢?中語文章的結集多本,漏失了約三十篇。懶得找尋。



作品傳世對我重要嗎?當然重要。花了幾年整理自己的英語文章,構思了不知多久才動筆寫下三卷本的《經濟解釋》,而目前又正在準備大興土木地把自己的文章與攝影作品再整理一次,不是希望爭取傳世嗎?應該是,但問到為何如此我答不出來。上蒼照顧,我的書法作品傳世容易:選取較佳的放出去就是了。正因為知道容易,這些日子我拚命求進!傳世傳壞了嗚呼哀哉。



我老是想,是人體細胞內的哪些基因促成那希望傳世的意圖呢?其它動物有沒有這樣的傾向?一九七五年Richard Dawkins發表了重要的《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那本書,說自私是遺傳的,人類與其它動物沒有兩樣。我想,人類喜歡作品傳世與要生養後代也沒有兩樣吧。其它動物也生養後代。是因為自私的基因而生養後代嗎?還是因為生養後代是天生的機能,所以動物不能不自私了。我取後者。這樣看,人類不是因為自私而存在,而是存在的本身含意在自私的基因。由此引申,我們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傳世,不是因為自私,而是從生物本身的生養機能帶過來。讀者看得懂嗎?還是我有點老糊塗了?



如果人類不重視作品傳世,不創作,社會不可能有多少進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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