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承包合約的擴張與縣際競爭的興起
承包合約用於農業是成功的,雖然要好些時日才簡化為今天的可以轉讓的土地租約。在這過程中,執政者逐步減少了他們的操控,偏向於界定土地的使用權利。九十年代初期農產品的價格管制取消了,二○○五年取消了農業稅,使農業的承包成為不需要付稅的長期租約。形式上還是承包。就是今天,農地的買賣稱作「轉包」。
把承包合約引用到工業去有困難。八十年代中期我考查這項目時,主要的困難是工業的資產要折舊。維修保養與再投資的責任誰屬,上頭政府與下面國企之間常有爭吵。我建議過些解決方案,包括發行可以轉讓的股票(注三十)。九十年代後期,發行股票開始實施,但主要是有壟斷保障而有利潤的國企。至於那些要虧蝕的無數國企,他們的資產淨值早就下降至零。事實上,九十年代,執政的人要把虧蝕的國企免費送出去也不容易。
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困難。九十年代初期起,虧蝕的國企的困難再不是資產貶值——他們沒有什麼還可以折舊的了——而是要吃飯的國家職工沒有補償不能解僱。二十一世紀開始,這些虧蝕的國企成功地近於全面私有化,主要的協助是地價上升了。這點我將會解釋。
令人失望的工業承包的經驗,到頭來卻提供了一個有巨大價值的主意。大約一九八四年,那所謂「層層承包」的合約安排在工業出現。並不新奇,外間的工業稱作「次承」,或稱「分包」。西方稱subcontracting,而眾所周知,工業或建築業的「subs」往往是好幾層串連起來的。如果一定要在中國經濟改革中選出一項關鍵的發展,我的選擇是從八十年代後期開始,農業的承包與工業的層層承包組合在一起。是非常重要的成就:這組合不是引用到個別農戶或個別國企,而是引用到有地理界線劃分的地區去。我認為這是今天中國的經濟制度的重心所在。
一個長期不斷地跟進這個制度的發展的人,可能覺得非常複雜,但到後來塵埃漸定,則可以看到這制度是直截了當而又理性的。沒有在其它地方出現過。雖然制度中的每一部分都不是新的,但組合的方法與形式是創新而又有效能。
承包合約的組合引用到地區去的初期,不同地區的安排往往不同,變動頻繁,要到大約一九九四這制度整體的共同特徵才可以辨識。我開始領略到這制度有超凡之處,是一九九七我到崑山考查那裡的發展。地區之間的激烈競爭是我前所未見的。二○○○年通縮終結,地區競爭的驚人活力使我震撼,但我要到二○○四的年底才能解通這制度運作的密碼。
不懷疑執掌政權的人有本領,但我認為今天的中國制度不是個別天才想出來的。這制度是被經濟的壓力逼出來——有那麼多人要吃飯,改革的浪潮震耳欲聾。處理當時的風起水湧,指導的原則可不是鄧小平說過的名句:「摸著石頭過河」,而是寡言的鄧老曾經說的:「試一試,看一看。」
在細說這地區競爭制度之前,我要澄清一些名詞。每個地區當然有它的專有名詞,但它們的普通名詞——市、鎮等——可以有混淆。有些普通名詞不同是因為起名於不同的時間,也有些經特別處理,直接由北京管轄。我喜歡用自己的地區分類,是干部朋友之間一致認同的。
中國的地區從上而下分七層,每層由地理界線劃分,下一層必在上一層之內。最高層是國家,跟著到省,到市,到縣,到鎮,到村,最後到戶。這七層是從上而下地以承包合約串連起來的。上下連串,但左右不連。地區競爭於是在有同樣承包責任的地區出現,即是同層的不同地區互相競爭。
經濟權力愈大,地區競爭愈激烈。今天的中國,主要的經濟權力不在村,不在鎮,不在市,不在省,也不在北京,而是在縣的手上。理由是:決定使用土地的權力落在縣之手。北京中央與次一層的省政府提供關於土地及其它經濟政策的指導,有權更改地區的劃分界線,有權調動地區的幹部或把他們革職,也可以把不同地區的稅收再分配。
一個發展中的國家,決定土地使用的權力最重要。沒有土地就沒有什麼可以發展。土地得到有效率的運用,其它皆次要。如果在競爭下土地的租值上升,經濟是在增長。科技的改進與資產及知識的積累當然重要——目前中國正邁步向這些方面走:私營的科技研究投資的增長率,今天的中國冠於地球。然而,如果人民吃不飽,科技及投資是沒有什麼用場的。處理好土地的使用,讓廣大的群眾脫離飢寒交迫之境,經濟會因為有儲蓄、投資與科技改進的支持而上升。
競爭的激烈程度決定著土地使用效率的高低。人與人之間競爭,戶與戶之間競爭,機構與機構之競爭——傳統的經濟分析,這些是所有的競爭了。中國的情況,是在同層的地區互相競爭,而因為縣的經濟權力最大,這層的競爭最激烈。以我之見,多加了一層競爭是回答我說的「中國問題」的重要新意。
「縣」往往被翻譯為「郡」(county)。這是不對的。在中國,「市」的面積很大。平均一個市有八點六個縣。二 ○○六年底,官方的統計,是整個國家有二千八百六十個縣(或是同等級別的地區),各有高度的關於土地使用及日常經濟決策的自主權。縣的平均面積約三千平方公里,但差異很大。人口稀少的西部,縣的面積一般是龐大的。人煙稠密的東部,縣的面積約一千平方公里。我估計縣的平均人口約四十五萬,差異也是大的(注三十一)。
問題仍在——中心問題仍在:為什麼縣與縣之間的競爭會是那樣激烈呢?其它國家不是也有不同層面的地區劃分嗎?在中國經濟制度的合約結構中,究竟是哪些基本因素促成地區之間的激烈競爭的局面,從而出現了大家都見到的近於奇觀的經濟增長?
注三十 見注二十九的文章,及張五常,《中國的經濟革命》(1993),二○○二年四月增訂再版(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
注三十一 通過承包合約而把經濟權力授予縣,這幾年出現了一個有趣的議論:中國應該取消城市嗎?贊成的認為:經濟權力落在縣之手,但政權卻是城市的幹部較高,衝突不容易避免,這會擾亂整個制度的運作。是複雜的話題,我沒有跟進。二○○七財政年度起,縣直接匯報財務事項到省政府,跳過了市,但其它政權還是市高於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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