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新勞動法與蠶食理論》原本是要向北京的朋友解釋一些政策上的要點,但寫到中途,想通了整體,認為是難得遇上的頂級經濟學,立刻緩慢下來,用足心機,轉為向同學們示範一下:這就是我信奉的經濟學的正規版本了。不是不可以用數學表達,但不需要。表面看是淺的,但變化多,推斷與解釋有深入的層面。雖然差不多所有用上的理念是本科水平,但配合得那麼完整不容易。我自己隨意發揮,整篇文章只寫了五個小時,但我天天觀察,天天想,近五十年,熟能生巧也。
該文用上的概念相當多,包括成本、租值、價值、交易、合約、均衡、競爭等。約束行為的理論只有需求定律,沒有其它。同學們可能看不出需求定律用在哪裡,其實無處不在,到處皆是。這種砌來砌去的經濟分析要講邏輯,也重視真實世界的現象觀察。要熟習,否則砌得生硬,棱角分明,貨色就變得低檔了。數十年來我對經濟的發展推斷得準,解釋世事得心應手。這種解釋人類行為的科學使我著了迷,每有所悟,廢寢忘餐,暮去朝來,垂垂老矣。
概念聽來容易,每個概念可以幾句說完,但要掌握得好動不動要幾年工夫,要不斷地想,也要不斷地以真實世界的觀察印證。一個概念的充分掌握要好幾年,十個八個豈不是要數十年了?不是的,你要多個概念一起學,互相對照,大致上五年左右可以畢業。問題是你要有懂得的人教導,今天是不容易找到的了。我曾經把自己所知的寫進三卷本的《經濟解釋》中,當然比不上我親自教。同學要多讀幾遍,到處作實地觀察,或有可為。
要怎樣示範我說的困難呢?以我歷來佩服的馬歇爾為例,他對成本的概念掌握有偏差,所以在他發明的准租值(quasi rent)的概念上錯了一半,而到了他分析上頭成本(overhead cost)時,全盤錯了。馬歇爾偉大,因為錯歸錯,他的分析架構完整,提出的理念重要,好叫我們後學的可以改進而完善之。不對,但重要,有啟發力,我欠馬歇爾實在多。
舉另一個例。以一般均衡分析而揚名天下的瓦爾拉斯(L. Walras),用方程式處理均衡,發明不易,其實沒有什麼。一般學生幾天可知大概,聰明的幾個小時。但可以解釋現象嗎?不成。我用的均衡理念不需要方程式,但要好些年才能掌握。我用的均衡,是說有足夠侷限條件的指定,讓我們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含意。這是把空洞的方程式加進了內容。真的不容易。從事者要對科學驗證的方法用得熟,也要對世事知得多。
記得一九七五年回港渡長假,某國際知名足球隊來港比賽,我見那麼多年沒有到現場看足球,托一位有關係的朋友購票。兩個小時後他給我回覆,說優座票早就沒有了,劣座還有,而歷來的經驗,是大賽事優座票早就銷售一空。這現象啟發了我:為什麼優座票價是偏低了呢?我跟著花了幾個晚上到電影院去調查,又找了幾位炒黃牛票的仁兄詢問他們的經驗。
當足球朋友告訴我優座票歷來難購,我立刻想到「跳座」(英語稱seat jumping)可能是解釋。這是說,如果優座不滿,購買了劣座的可能在開場後,見優座有空置,就「跳」到那邊享受一下。如果老闆把優座以偏低的票價出售,先滿,讓顧客保護自己的優座,跳座的行為可以杜絕,老闆的總票房收入可能增加。
香港當時的電影院分上下兩層,上層分超等及特等,下層分前座、中座及後座,優劣分明,優座的票價較高。我的調查簡單:看看優座是否先滿,或百分比上先售出較多;看看黃牛老兄是否主要在優座票下注;看看優座的黃牛價的上升是否高於劣座的;看看上下兩層之間不能「跳座」的情況與一層之內有什麼不同。優座票價偏低的防止跳座假說很快就肯定了,跟著找可以被事實推翻的驗證含意,找到幾個有趣的,都沒有被推翻,所以只幾個晚上就知道有足夠的資料寫一篇文章。不認為重要,但有趣過癮,發表不會有困難。
回美後動筆,知道有一個理論邏輯的難題需要解決。這就是要證明電影院的老闆減價讓優座先滿,他的總票房收入會高於不減優座之價。不容易,想了一個晚上,想通了。但我要跟同事巴賽爾開一個玩笑:我要完全不用幾何或方程式——只用文字——而把這理論要點證出來。雖然作學生時「技術」科目成績好,但後來少用數,認為劏雞用不著牛刀,也知道數學是另一種天賦,與自己擅長的天馬行空的想像方法有點格格不入。
一九七七年發表的《優座票價為何偏低了?》(Why Are Better Seats 「Underpriced」?)是一篇沒有任何數學的文章,多個假設與不同係數翻來覆去地純用文字表達。巴賽爾讀得開心,叫絕,說擺明要用數學證明的我純用文字全部證了出來,他和另一位數學經濟同事找不到錯處。這篇文章結語最後一段是這樣說的:「面對競爭,一個人的行為要看競爭者的行為而定。市價的決定是競爭的結果,也是重要的。但這不是唯一的結果。如果減價可以幫助約束行為,所有合約的參與者可能獲益。這篇文章示範著的,是約束行為的行為可以有效而又方便地以減價促成。」
在同一結語中,我舉出其它例子,其中最清楚的是香港置地的經理人一九六八年在法庭上的陳辭。置地是當時香港最大及一般人認為是管理得最好的房地產公司。經理人說,公司是刻意地把寫字樓的租金調低,約低於市價百分之十,目的是要有一個「健康的排隊」(他稱a healthy queue)。言下之意,是如果有租客排隊等位,他們可選租客,而租客見有人等位,交租會較為準時,也會較為遵守租約指定的規則。
後來朋友告訴我,八十年代初期興起的效率工資理論(efficiency-wage theory)來自優座票價偏低一文,尤其是香港置地的例子。把「出售」改為「購買」,這新理論是說,僱主刻意地把工資提升,高於他們可以聘請之價,是趕驢子的故事:前有紅蘿蔔,後有棍子。工資提升,員工較為賣力,是紅蘿蔔,而有人排隊等職位,則是棍子了。這理論的漏洞多得離奇:紅蘿蔔與棍子分不開;市場所有僱主皆用此法,何來棍子了?所有工資皆紅蘿蔔,要怎樣算才對呢?
效率工資的一個主要用場,是解釋失業:工資不易向下調整,所以失業較多。二○○○年的春天,一位諾獎得主到港大講話,講效率工資與失業的關係。我在場作主持,他講後我搶先提問:「你的失業理論是基於時間工資合約的,但中國的工廠一般用件工合約,而獎金制也普及,純時間工資的不多見,你的理論怎樣了?」他無從回應。多知世事就佔了先機!
從來不否認較高的薪酬會有較佳的工作表現。曾經打趣地說過,如果有刊物出稿酬一百大元一個字,我的文章可以寫得像蘇東坡!老人家也真倒霉,雖然沒有誰會貶低老人家的本領,但也沒有誰會那樣傻,出百元一字考一下老人家。問題是從海外回歸的經濟學後起之秀,竟然以不成氣候的效率工資理論來考一下神州大地的勞苦大眾!
是的,這幾年,無論是支持人民幣升值,或提升最低工資,或推出新勞動合同法,或大談經濟轉型,等等的言論,我都看到效率工資理論的影子,看到座位票價,看到香港置地。回歸新秀加進去的發明,是紅蘿蔔與棍子再不是由私營企業的老闆決定,而是由政府強制。這算是什麼學問了?
座位票價影響了老人家,老人家例舉香港置地,香港置地影響了效率工資,效率工資影響了回歸新秀,回歸新秀影響了北京政策,北京政策把工人趕回鄉去耕田。是幻想嗎?還是神州大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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