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地球上所有人的言行都像劉詩昆,政治或經濟制度的選擇就不是那麼重要了。可能有點誇張,但有時我真的那麼想。
這想法牽涉到我在經濟學研究多年的一個體會,行內只我一個這麼想,高斯與巴賽爾皆認為重要。一九八二年首次發表,跟著在自己比較重要的文章中重提好幾次。不淺的,推理有幾步,讀者要小心跟進。
涉及交易費用。第一步,交易費用有多類,因為關係相連我們無從逐類分開。邏輯於是逼著把交易費用的定義改為一人世界不存在的費用。多過一個人的世界是社會,有制度,交易費用只能在社會出現,於是可稱制度費用。第二步是制度或交易費用在國民收入的百分比相當高,只要能把這比率略減,國民收入會激增。第三步,制度或交易費用的或高或低,制度的選擇及採用有決定性。第四步,如果制度或交易費用是零,任何制度都會有相同的效果,制度的選擇於是變得無足輕重,也即是說制度的存在或不存在根本不重要,可以不論。第五步,經濟學假設每個人在局限下爭取利益極大化,可以簡稱為自私的假設,原則上人類會選擇費用較低的制度。然而,人的自私——例如欺騙、盜竊等行為——是會增加這些費用的。因此,雖然史密斯說人類的自私會給社會整體帶來利益,從另一個極端看,這自私可以把制度或交易費用提升到把人類滅絕之境。我曾經指出,單是二十世紀那一百年,足以滅絕人類的制度或安排就出現過好幾次。博弈理論可能因為與史密斯之見大有分離而走紅,但我認為這門學問的局限指定無從驗證,沒有解釋力,不可取也。
這就帶來一個關鍵問題。人類的自私一則可給社會帶來利益,二則可給社會帶來禍害,制度的選擇當然要從利大於害的安排著眼。這樣衡量,私有產權無疑有其優勝之處,而中國發明的縣競爭制度,是把使用權利界定加上層層承包,上下串連而左右不連,妙絕天下,出現了中國奇跡。然而,歷史的經驗說,優越的制度不容易穩守。人類自私的劣根性不容易處理。什麼貪污等胡作非為可以不論,但對制度有影響力的人,可以為了自己的一小點甜頭而把一個上佳的制度廢了。香港當年為什麼會有租務管制?中國今天為什麼會有新勞動合同法例?這樣的例子,地球歷史數之不盡。
人類的自私對社會有利也有害,我們能否把人類培養成為有利的自私存在,有害的自私除去呢?這個問題想過的人可能不多,但嘗試則頻頻也!為什麼《聖經》會有十誡?為什麼中國傳統有儒家學說,要講什麼仁義道德?為什麼父母要教子女誠實可靠?為什麼胡錦濤先生要推行和諧社會?為什麼求我書法題字的朋友要寫的幾個字,永遠都有減低制度或交易費用的意思?
歷史上滿是節省制度費用的風俗倫理,目的是為了減少自私可以帶來的禍。不能說沒有作用,但人的自私是一般性的,見自己的行為帶來的利益高於成本,他們會做。我們不能期望信上帝的人一律遵守「十誡」內的不自私,其它皆獲准自私去也。
我不是說人類的道德教育白費心思,或宗教、風俗、倫理皆無補於事。我認為這些是有幫助的,但不管怎樣看,人類的自私帶來的制度或交易費用的上升,足以毀滅人類的安排不罕有。這就帶來一個逃避不了的問題:是人的本身促成為禍不淺的制度或政策呢,還是制度或政策激活了人類的劣根性?我認為二者皆存在。這樣看,文化對人類的影響有很大的決定性。同樣的制度,某些文化培養出來的人的行為,對制度或交易費用的或高或低有決定性的影響。好比與我的個性格格不入的英國紳士傳統,我欣賞,也認為如果所有的人都有高斯那樣的紳士風度,世界不需要有那麼多的警察或律師,而制度會因為成本的下降而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是在這樣的思考過程中我久不久會想到劉詩昆這個人。在炎黃子孫中這樣的人不多見。先從一件瑣事說起吧。
十多年前,太太要購買一部施坦威的三角鋼琴。我們知道近幾十年,這個牌子德國產出的比美國產出的為優。長途電話通到德國某琴店洽商,連運費及專人飛到香港來開琴調音,德國之價比香港的低相當多,於是決定從德國訂購了。劉詩昆知道這個意圖,堅持要親自飛到德國去替我們選琴。他認為同樣牌子,同樣型號,不同的琴的聲調質量可以有很大的差別。我們見他那樣堅持,當然聽他說的。過了兩個星期的一個晚上,凌晨二時,接到詩昆的電話,說他在香港某琴行找到一部非常好的雅馬哈牌子的鋼琴,難得一遇,不會比上佳的施坦威差,相宜很多,用不著到德國去了。他怎樣建議我們就依他的。約好了中午在琴行會面,二話不說我們就把詩昆選好的買了下來。這部雅馬哈今天完好無缺,所有試彈該琴的人都說是難得一遇的雅馬哈精品。
劉詩昆幫助朋友言出必行,而且幫得很盡。這些年其它瑣事要求他幫忙的,沒有一次不是幫到盡頭,細節不會忘記。今天我們不大願意要求詩昆再幫什麼,因為不收錢而幫得那麼徹底,我們過意不去。好比當年詩昆免費給我太太上琴課,往往是由他催促去上課的!不是因為詩昆幫助過我們就動筆讚賞他,而是從今天的社會看,這樣的人的確有點怪。怪者,少見也,但如果社會滿是這樣的人,數之不盡的頭痛問題不會存在。
曾經寫過,劉詩昆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不容易看得出,但智能程度奇高沒有疑問。由我說出應該作得準:我是搞思想的,這種判斷有半個世紀的經驗了。我也曾提及,詩昆對大大小小的現象的觀察與思考,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好的一個。我不否認自己的觀察力要感謝上帝,但曾經對太太說,如果劉詩昆當年能有我的機會學經濟,中國的經濟學家不會數到我。
劉詩昆是個謙謙君子,但愚蠢的謙謙君子可以闖大禍。樂於助人,言而有信,愚蠢更麻煩。觀察力強,推理明確,這樣的人不會蠢到哪裡去。在與詩昆閒談中,知道他清楚什麼需要做,什麼不應該做,對自己的原則是肯定的。如果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像劉詩昆,制度是什麼真的不是那麼重要了。
最近劉詩昆見報頻頻,形象不是那麼好。我對太太說:「發神經,這個人不是劉詩昆,報導說的多半搞錯了。」電話打不通,太太說詩昆的電話的留言信箱爆滿。我說:「那就讓我寫一篇文章吧。」太太問:「你要寫什麼?」我說:「早就打算寫的經濟學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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