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一位美國教授到香港大學作學術報告,分析美國的宏觀經濟。不同的變量七個,曲線於是六條。是傳統的宏觀經濟學加上當時盛行的「理性預期」分析。變量的轉變,通過理性預期的邏輯,該教授把曲線移來移去,「解釋」得層次井然。問題是,他的模型是基於美元在國際上有強勢,到港大講話時美元轉為弱勢三個月了。此轉也,使整篇文章的變量各散東西,很尷尬。可救嗎?不困難,改變一下理性預期,多加一些曲線,重頭砌過,又再會是層次井然的。
這類分析,雖然成行成市,犯了科學方法的大忌,在不經意間作者中了馬歇爾說的posthocergopropterhoc(在這之後這就是原因)之計。這是以事實「解釋」事實,沒有被事實推翻一個假說的可能性,因而無從驗證,算不上是有解釋力的科學。
不是說所有宏觀經濟論著都是這樣的。「理性預期」的引進顯然是因為傳統的宏觀分析有所不達而起。沒有誰不認為盧卡斯(R.Lucas)是當代的一個重要的經濟學者,也沒有誰否認人的行為可以受到預期的影響。我的保留,是「預期」(expectation)這回事,不是實物,真實世界無從觸摸,只能以其它現象或行為來引申這預期的存在,而預期本身究竟是怎樣形成的,是非常頭痛的學問。「理性預期」出現之前,我作研究生的日子,宏觀分析的不濟不少學者知道,因而有微觀基礎的宏觀經濟學的發展。這些學者認為微觀經濟(即價格理論)的解釋力較強,因而要把微觀的基礎譜入宏觀經濟的分析中。這個microfoundationofmacroeconomics的發展熱鬧過一些日子,卻達不到大有可觀之境。
個人認為(可能只我一個),微觀分析不能幫宏觀分析一個大忙,主要因為價格理論(微觀)本身的發展不是那麼好。正如史德拉(G.J.Stigler)一九五○的鴻文說,經濟學者對解釋世事或現象沒有興趣!嚴格來說——這也是我個人之見——價格理論要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才真的有點真材實料,解釋力才有點看頭,而發展到可以揮灑自如的境界,恐怕要到二○○○年我動筆寫三卷本《經濟解釋》的時候了。不要誤會,我沒有那麼厲害。我只是綜合了六十年代對我影響深遠的三位師友——佛利民(M.Friedman)、高斯(R.H.Coase)、艾智仁(A.A.Alchian)——的價格理論的思維,這裡那裡發揮一下自己的。沒有這三位,價格理論止於英國的馬歇爾(A.Marshall)及美國的費沙(I.Fisher),雖然了不起,但解釋力還是遠為不足的。
我不要在這裡表揚我高舉過無數次的史密斯(A.Smith)的《國富論》。史前輩以頂級的感受、觀察、博學與大智慧寫成的巨著,提供了一個有整體性的經濟系統,其中分析資源使用屬微觀,而分析收入分配則屬宏觀了。後者主要是關於工資與租值的釐定,跟著李嘉圖(D.Ricardo)與米爾(J.S.Mill)兩位天才的工作,證明題材很困難。當時沒有明確的邊際產出下降定律,工資與租值的釐定很頭痛。另一方面,資本的概念要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才由費沙解釋得一清二楚。以馬歇爾(A.Marshall)為首的新古典經濟學派有了邊際產出定律,解通了工資與租值的釐定,而更重要的,是馬氏提供了一個相當完整的理論架構,其中有經濟內容。
令人遺憾的,是雖然馬歇爾的理論天才在經濟學上前不見古人,雖然他本人也非常重視經濟解釋與科學方法,但在實證工作上他沒有染指。偉大如英國的經濟學傳統,對現象或事實的調查馬虎,不夠執著。後來倫敦經濟學院的ArnoldPlant及他的學生高斯執著於調查工作,但他們打不進主流。經濟學需要的調查一般是艱巨工程,可以花多年所獲不多,而讓我批評高斯一句,他的調查工作往往過於認真,在不大重要的細節上花上太多時間。這可能是歷史學家的影響,但任何調查都要達到行業專家的水平,我認為不值得。我自己在發明專利與租務管制這兩項調查上也因為過於詳盡而中計。經濟學的事實調查是要找重點而放棄無足輕重的。
價格理論的實證研究,五十年代興起的重鎮首推芝加哥大學,可能是戴維德(A.Director)的影響,其次是我的母校洛杉磯加州大學。想當年,後者遠不及前者。五十年代後期與六十年代初期,以價格理論作解釋出現了一些好文章。然而,今天回顧,價格理論的大突破,主要是同期出現了上文提到的三個人物。
佛利民的天才眾所周知。少人知道的,是他的天賦主要在價格理論。可惜這方面他的興趣不持久,五十年代中期就轉到消費函數與貨幣理論那方面去。這些年,我這一輩及老一輩的懂價格理論的老人家回顧,沒有一個不惋惜佛利民當年不繼續在價格理論下工夫。
佛老一九四九發表的《馬歇爾的需求曲線》,是重要文章,雖然我認為有不少問題。他在價格理論的主要貢獻,是五十年代在芝大研究院的授課講義,一九六二年經他自己修改後出版。那是一本不厚的書,非常湛深。我在美國教的研究院學生說讀得懂,但十三年下來,算得上是懂的只兩三個!如下幾個要點我要讀多遍才能掌握。一、理論要有經濟內容,馬歇爾有,瓦爾拉斯(L.Walras)沒有。二、一般均衡不是由方程式的多少來決定,而是看內容有沒有顧及經濟整體。三、變量與不變量的處理可隨君便,選擇要從可以被事實推翻但沒有被推翻為準則。四、除了「風落」,市場永遠沒有盈利,成本永遠是局限下最低的。五、租值是成本,所以壟斷者面對的需求曲線是成本曲線。
佛老那本「講義」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書後的習作問題是市場觀察到的現象,問何解,但他書中的內容沒有提供線索!是芝大傳統提出的市場現象,沒有解釋,學子自理。在洛杉磯加大考博士試時,我的準備工作主要是處理佛老書後的問題,而若干年後我找到自己滿意的答案,竟然發覺與戴維德早年想到的不同。
轉談高斯。他一九三七發表的《公司的本質》雖然重要,但不夠清楚,不容易摸得準。二十多年後——一九五九與一九六○——他的兩篇文章,好些要點是舊話重提,但說得清楚了。不明白為什麼高斯老是說只我一個能真的讀懂他。我的闡釋,是高斯重視合約的局限條件,雖然他沒有提到合約。說來說去,高斯重視的局限條件是交易費用。在高斯之前有人提及,但高斯來來去去是說,不考慮交易費用我們無從解釋世事。這一重點,跟古典及新古典經濟學是有了很大的分離。怎樣處理交易費用,怎樣把之引進價格理論來解釋世事,是難度高的學問。我從作研究生起不斷地為交易費用思考到今天。三十年前開始心領神會,一九八一以之準確地推斷中國會走的路。
老師艾智仁對我的深遠影響,主要來自他在課堂上的講話。我旁聽了他三年。兩個極端重要的啟發來自艾師的課。其一是產權對人類行為影響的重要性。其二是需求定律在一方面要墨守成規,在另一方面要千變萬化。說過了,我是個後知後覺的人,但覺得快,可以舉一反三,以想像力推理一個晚上可以推到四顧無人的地方。二十五年後我寫《科學說需求》,其源頭主要來自艾師,其中的多種變化起於自己的想像力與多年不斷地應用而得到的收穫。
寫到這裡,我可以停下來讓讀者想想了。如果沒有出現過佛利民、高斯、艾智仁這三個人,價格理論的解釋力會怎樣了?答案是不怎麼樣,對解釋現象或行為沒有大看頭。這三君子之前的理論架構不俗,概念的發展有看頭,但從解釋行為的角度衡量,一般是使人失望的。是經濟學之幸,這三君子在價格理論上的重要思維,差不多同期在六十年代初一起出現。是我之幸,剛好站在其中,三位都指導過我。一九六六動筆寫《佃農理論》時,我用上的價格理論就有了上述的基礎,其後不斷地在街頭巷尾觀察,不斷地以理論印證,到六十五歲才動筆寫三卷本的《經濟解釋》。
結論是明顯的。經濟學的微觀與宏觀其實是同一回事,前者的解釋力不足,導致後者的分離發展。然而,宏觀是無從脫離微觀的。以微觀不足的基礎搞宏觀,效果當然令人失望。另一方面,如果微觀(價格理論)真的大有解釋力,宏觀只不過是以微觀逐步加上去,我個人是看不到宏觀經濟學本身是有著些什麼不可或缺的用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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